一、“性格”说辨正 如何成功地塑造小说的人物,是金圣叹小说叙事理论中最具光彩也最享盛誉的部分,也是论者最有争议的部分。如有人以为,金圣叹的“性格”内涵反映出了“典型性格”的特点,表明他掌握了共性与个性、一般与特殊相统一的艺术辩证法[1];还有人认为,“明清之际,我国人物理论中出现了人物类型理论与人物性格理论并存的态势,并出现后者逐渐取代前者的历史发展趋势”,其中,“金圣叹的人物性格个性化理论显得更充分、更深刻、更完备。”[2]有人则不无自豪地说,金圣叹的人物性格个性化理论比黑格尔、别林斯基早了两个世纪[3](P.562)!在我看来,这种以“西”释“中”,即套用西方现实主义的典型理论来阐释中国古代的小说理论,极大地漠视与遮蔽了中国古代小说理论的“异质性”存在。 “性格”一词,较早见于唐代李中诗《献张拾遗》:“官资清贵近丹墀,性格孤高世所稀。”后来,出现于小说中,主要指一个人的脾气。如《水浒传》第二十三回西门庆说武大郎是一个养家经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而真正把“性格”作为小说理论的范畴,运用于文学批评,则是从金圣叹开始的。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把成功塑造人物性格确定为小说艺术的中心,即衡量小说艺术成就的主要尺度:“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水浒传》写一百八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那么,金氏所谓“性格”的内涵是什么呢?《水浒传·序三》云:“《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可见,“性格”包括了一个人的“性情”、“气质”、“形状”和“声口”等方面的内容。其中,“性情”指人物的胸襟、心地和情绪,“气质”指人物天生的禀赋,“形状”指人物的肖像和行为、动作所呈现的状态,“声口”指人物的言谈以及说话时的神情。“性情”和“气质”是形成人物性格的内在因素,“形状”和“声口”则是体现人物性格的外在因素,它们都标示出人物区别于他人的独特精神特征,而构成人物独具的“性格”。在金圣叹之前,容与堂本《水浒传》称作者刻画人物“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教,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者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这里的“派头”、“家数”、“身份”、“光景”,主要着眼于人物的外部形态(年龄、地位和职业等);而金圣叹的“性情”、“气质”、“形状”、“声口”则直接抓住了人物的思想和稳定的心理特征,其所论显然比前者深入、完备得多。金圣叹还指出,同类心理特征在特定人物身上的表现是不同的,必须在不同人物的同类心理特征中细细分辨:“《水浒传》只是写人粗鲁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鲁是性急,史进粗鲁是少年任气,李逵粗鲁是蛮,武松粗鲁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二粗鲁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鲁是气质不好。”(《读第五才子书法》)金圣叹一口气数说了六个人物的粗鲁,分析的重心却在其背后所不同的深层心理原因。显而易见,金圣叹的“性格”概括了作为个体的人对于周围世界的稳固态度和惯常行为方式方面的心理特征。这也正是中文“性格”一词的基本意义。 黑格尔所谓的“性格”原文“Charakter”源于希腊文“kharakter”(义指被记录下来的东西,所刻的记号)。朱光潜翻译《美学》第一卷“人物性格”一节时做了脚注:“原文Charakter按字面只是‘性格’,但是,西方文艺理论著作一般用这个词指‘人物’或‘角色’。”[4](P300)此义在中文“性格”一词里是没有的。黑格尔对“性格”有明确的规定:“神们(指“普遍的力量”——引者注)变成了人的情致,而在具体的活动状态中的情致就是人物性格。因此,性格就是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可见,黑格尔的“性格”是由“绝对理念”分化成的“普遍的力量”融会在个体身上形成的完整个性,它的具体内容是“情致”,“性格”的典型意义,就在于它代表了普遍的精神力量。黑格尔指出,艺术之所以美,就在于描写了这样的“性格”。在黑格尔美学里,“典型”又称“理想”,是“从一大堆个别偶然的东西之中所拣回来的现实”,即“符合理念本质而现为具体形象的现实”。他所谓的典型化,“是概念到感性事物的异化”[4](P14),这是一个“观念化”或“心灵化”的过程。显而易见,黑格尔是从外部关系——理念发展过程之一定历史阶段中的“冲突”,以及精神化了的社会关系——规定“性格”的,他所强调的是个性化、心灵化了的理性,人的自然天性必须从属于理性。从黑格尔的个性观念可推导出性格的共性意义,即“普遍力量”是必须符合理性,合乎“绝对理念”发展目的性的“善”,表现为“永恒的宗教的和伦理的关系”[4](P279)。他所要求于“性格”的个性与共性的统一。本质是历史的“真”与永恒的“善”的统一。而金圣叹则是从心理内涵上规定“性格”,强调性格的生动性和个性,主要是一种心理的真实感。所以,他重视的是表现出人的天性、行为的自发性,即“天真”之趣、“稚子之声”,理性是从属于自然的。金圣叹的“性格”是心理与伦理的统一。 金圣叹的人物性格理论从心理内涵上规定“性格”,强调性格的生动性和个性,强调一种心理的真实感,这便与中国古代美学思想中的形、神关系论相通了。事实上,包括金圣叹在内的小说评点家们,在具体小说评点过程中最为讲究的就是形、神关系,而不是共性与个性、普遍与特殊的关系。小说评点家们每每在小说叙事写人状物出色的地方批上“化工之笔”、“神理如画”、“如见如闻”,或批“如画”、“传神”、“活象”,或简单批一字“画”。所谓“化工”就是能够将人或物写得形神兼备,能“追魂摄魄”;其反面就是“画工”,即只写出人或物的形迹相似,而没有写出人或物的神采。显然,他们是从“传神写照”的画学理论那里得到了启发。“传神写照”语出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其中记顾恺之画人,“或数年不点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除了“传神写照”外,顾恺之还提出“迁想妙得”的美学命题。前者强调不泥于形迹,不求形体的逼真,主张以有限的形体表现人物无限的神情风韵;后者则强调自由发挥想象力,以超越有限的物象,把握对象内在的神韵,即捕捉到人物特有的情趣,表现自然山水蓬勃的生机与内在生命的气势。顾恺之形神结合、以传神为主的创作理论,与五代画家荆浩的“度物象而取其真”,都同样强调艺术作品要传达出对象的内在生命和精神本质。“传神写照”后来成了我国绘画艺术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六朝时期提出“传神写照”的美学原则后,在我国古代文学创作实践和文艺思想发展过程中,总体而言,强调“形似”和“神似”的辩证结合或侧重于“传神”是主流。从理论上看,晋代陆机(261-303)《文赋》提出“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强调“穷形尽相”。梁代刘勰(465-520)则提出“窥意象而运斤”,主张“拟容取心”,即表现出事物的精神和本质。唐司空图在《诗品》更是提出“离形得似”的原则,强调艺术描写应着眼于对创作对象内在精神实质的刻画,而不应拘泥于形迹。宋严羽的《沧浪诗话》以“入神”为诗歌最高境界,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苏轼在《净因院画记》里则对艺术传神的特点作了比较深刻的分析,提出“常形”和“常理”,也就是形似和神似的问题,他以文与可画竹为例,指出只有“得其理”,才能挥笔自如,传神写照。苏轼所谓的“常形”、“常理”,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称之为“物态”与“物理”,又称后者为“神理”,即传神而能得事物内在精神本质之意,他们都意在说明传神之作要害在于形象化地反映事物的本质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