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讲的题目是:《中国文化心理与全球化》。 在当今世界,全球化是一个总的趋势,哪一个国家如果不能融入到全球化之中,就没有太大的发展余地。我们国家要怎样去适应全球化的进程,这是我国所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如果在经济上全球化,则国内的各种体制势必与国际准则一致化。经济运作遵守国际准则,不仅需要政治、经济、法律等体制的保障,而且需要契约精神、秩序原则、公平诚信、科学态度、效率至上等一系列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社会习俗和文化风尚,从人的内在需要来推动人们的经济活动。这里便出现文化适应的难题。对于西方社会来说,这一切皆是现成的,他们恰恰是在这种文化环境和公民社会中,发展出当今的市场经济。然而对于第三世界,尤其中国这种有着古老传统的国度,必然会发生文化适应的问题。如何适应,则牵涉到一些根本问题。在全球化的过程中,不仅是经济的全球化,各个国家的文化也在全球化着,而文化心理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 今天我想讲的是活的文化,是一般人心中所表现的东西,我姑且把它叫做文化心理。最近有人指出,由于传统“面子”观念在作祟,正常的学术批评难以开展,甚至青年学生为了维护导师的面子,替犯有道义错误的导师开脱罪名,等等(杨曾宪:“批评事小,面子事大”,《中华读书报》2002年5月15日)。现在我们就以“面子”心理做实例,来分析一下中国的文化心理。 中国的面子,不同于西方的荣誉,而是一种与身份制关系网紧密交织在一起的、维护“上下贵贱之别”的专制等级社会的“礼”。一个人的面子不仅属于个人及其从属的等级,而且涵盖一个利益攸关的关系网,如上下级、家族、宗族、集团、宗派、圈子、师生、哥们儿等,就是《红楼梦》里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那个身份面具。在一个礼治的社会中,面子关系已经构成一种社会秩序。为利益、为生存而保护面子,比维护社会公正更重要。这是我们的传统,也是我们的现实。如果一个中国人企图用“看在我的面子上”的方式来解决一个纠纷,而达不到目的,他往往会愤愤然地说:“你太不给我面子了!”这是很重的一句话,几乎就是决裂。 这个礼治传统,渊源久远。《礼记·曲礼》说:“分争辩讼,非礼不决。”便是说法律问题归根结蒂要由礼来解决。面子和礼有什么关系呢?礼是维系社会等级秩序而超乎法律之上的社会规范。它是通过教育至深入人心而形成的风俗,靠身份以及维系于身份的尊严来维持。《周礼·天官冢宰》所谓“建邦之六典”,一曰治典,二曰教典,三曰礼典,四曰政典,五曰刑典,六曰事典。将礼教置于政、刑、事之前,因为礼典的功能是“以和邦国,以统百官,以谐万民”。《中庸》:“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曲礼》:“夫礼,所以定亲疏。”《经解》:“夫礼,禁乱之所由生。”其目的是使人在不知不觉之间依靠身份尊严(面子)来维持一种“上下贵贱之别”的社会秩序。《诗·小雅·何人斯》:“有觍面目,视人罔极。”讽刺他俨然有脸面,可见面子传统之悠久。对于有脸面的人,不能随便批评。《榖梁传·成公九年》:“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在三传中读到不少“为桓公讳也”“为叔武讳也”“为公子同夷讳也”“为公子喜时之后讳也”。现在我们为老师讳,有什么奇怪?面子,古语也称“颜”,“颜面”“脸面”“面目”“面皮”“面孔”等。《国语·吴语》:“若其有知,吾何面目以见员也。”《旧唐书·张浚传》记载兵部尚书张浚教训藩镇曰:“既未识君臣礼分,复何颜以御军民哉?”可知在礼分与颜面之间已设置因果关系。“内廷宰相”杨复恭奉卮酒敬张不饮,杨曰:“相公握禁兵,拥大旆,独挡一面,不领复恭作面子耶?”张笑曰:“贼平之后,方见面子!”前边的“面子”指杨复恭的身份,后边的“面子”则指张浚幻想邀功之后在皇帝跟前抬高的身价,即排挤杨的本钱。《三国演义四十六回》:“若不看众官面皮,决须斩首!”连死刑皆可因面子而取消,可见其功能之大。然而既然只是面上,也就难免有假。《朱子语类七十二》:“人人面分上说一般话。”古语有:“面朋口交”“面是心非”“面誉背毁”“面从”“面违”“面称”之类的行为。反之,则有“面折”“面究”“面刺”“面诋”“面讦”之类不留面子的严厉惩罚或报复方式。“文革”中常说的“搞臭”“钉在耻辱柱上”,说明我们仍然习惯于依靠面子这个礼治的手段来维持社会秩序。西方人一向对中国人的面子观念感到奇怪,英语里有一个词face-saving(to save face挽回面子/to lose face丢面子),根据《牛津大词典》,这个词最初见于19世纪中叶的报刊,也就是鸦片战争时期,似乎与讽刺中国人有关。也许很少有人想到,面子文化与礼文化其实有极深的形而上的渊源。《礼运》称:“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中庸》:“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礼的神秘性在于,它被视为通向神圣他者的必由之路。天子的封禅、祭天以及《祥林嫂》里描写的祝福之类,皆有宗教仪礼的意味。靠礼分维持社会秩序,本来是一种信仰。用面子治人,有诅咒的意思。近几十年来,这个仪礼的传统中断了,然而埋在人们意识深层的第二本能,却在无意中起著作用。 在当今全球化的过程中,我们所拥有的一些观念该怎样适应这种环境?这是摆在我们在建立市场经济的过程中所亟待解决的问题。全球化的经济是理性经济,是契约经济,这就要求在市场经济的过程中要有法律的介入,就要求我们在做事的时候要有科学的态度、认真的态度,而我们恰恰缺乏这种精神。生活中有许多的例子,比如银行中的一米线,遵守的人并不多,因为我们不习惯,不习惯理性原则、不习惯秩序,等等。如果我们接受市场经济的规则,那么你就应该认真地遵守这些规则。好比你参加世界杯比赛,你就必须遵守世界杯的规则,你不能说我有另一套的规则,这是不行的。你要尊重市场经济的规则,市场经济的规则是在西方长期的文明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是在其环境中自然长出来的。中国没有这种土壤,那么中国怎样才能适应市场经济的规则呢?仅仅靠公布一些法律法规,对公民进行一定的教育,就能解决这样的问题吗?我想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一个民族文化思维的形成是几千年的历史演进而慢慢形成的。我们要适应全球化,要适应市场经济的规则,就要使我们几千年来形成的思维定式有一个大的改变,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不可儿戏。 我现在讲两个问题:一个是文化的层次性,一个是文化价值的相对性。 首先谈谈文化的层次性。文化是生活方式,生活方式有层次,有经济活动,有社会体制,有意识形态,也有精神领域。在文化中,有紧密结合体制、与体制互动而支撑体制的意识形态或风俗习惯,包括不自觉的文化心理。比如上述的面子心理便是礼文化的一部分,而礼文化是儒家意识形态。这种最低限度的意识形态,依存于社会体制。我们至今生活在某种面子网中,乃是因为我们仍然有身份等级的体制,在时时激活那深植于我们语言和心理中的面子意识。虽然礼教的仪礼已经中断,但社会体制的类型(人治)并未大变。经济和各种社会运作的控制权仍然掌握在“有脸面的”人物手中。控制的方式大抵是农村的县乡镇村等级制和城市的单位等级制。思想言论、生活方式皆控制在固定结构中。办事不得不托人情,拉关系;个人生活,职称,房子,升迁,挣钱,乃至生存,皆不得不托派系和关系的福。乱说话会获罪,而单纯靠一己的才能和努力,成功的概率极低。在这种社会关系和生存状况中,那深藏于我们意识里的面子观念,便自然运作起来。即使自觉抵制,也顶多抑制自己这一面,却挡不住迎面来的那一面。碍于情面,或得于情面的事情,在所难免。不看僧面看佛面,横竖得看人脸色。连“老外”到了中国,为办成事情,亦难免随俗,何况我辈。所以我以为,此类观念的转化,绝不是文化批评、文化革命、移风易俗运动或全盘西化,所能毕事。需要改革,能够改革的,是体制。一旦体制更新了,这类陋俗或幽暗心理,自然淡化,或化为有益的礼俗。“五四”以来有一种偏见,将本应由体制负责的事情,推在文化身上,甚至说:“国粹不能保护我们,何必保存国粹!”这很荒谬。近代中国的虚弱,乃由于体制落后,严重压抑民族的创造力,而导致国力衰微。我们不能深刻认识人类历史的主流,迅速向高效的体制过渡,却将我们自身的责任推给文化传统。本来应该进行彻底的体制革新,却转向笼统的反传统。我们犯了一个逻辑错误,将文化这个集合与集合的一个元素(体制)以及另一元素(维护体制的意识形态),混为一谈,不是集中火力摧毁旧体制及其意识形态,努力建树高效的新体制,而是笼统地批判“封建”文化(后来发展为“封资修”),却以新包装继承了传统的体制,最终导致文化大革命。结果文化摧残,传统断裂,人心大变,而体制依然。此时此地,一切革新,惟有较前更为艰难而已。可悲的是,如此简单的一个逻辑错误,却参与并影响一个时代的大悲剧,而至今未予思维上的彻底澄清,“反传统”至今仍是遮蔽我们视野的一种情结。对此,我们知识分子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