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的“贞元六书”各有所侧重,又相互配合。如果说《新理学》《新世训》《新原人》《新知言》四书算作新理学思想体系的理论篇的话,那么,《新事论》《新原道》可以算作其思想体系的应用篇。《新事论》运用新理学的理论观察中西文化差异,研究中国社会发展走向;《新原道》运用新理学的理论研究中国哲学史,概括“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中国哲学精神。通过这两本书,冯友兰提出见解独到的“文化类型”说、“继往开来”说和“道统新续”说。 一、“文化类型”说 文化问题是五四以来思想学术界讨论得最热烈的热点问题之一,也是冯友兰在青年时代就十分关心的问题。他在写出《新理学》一书之后,马上着手运用新理学理论进行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中国文化的特点,探讨中国文化和中国社会的发展方向,并形成他关于文化问题和社会发展问题的看法。 1840年以后,西方列强用武力撞开大清帝国闭关锁国的大门,人们强烈地感受到中西两种不同文化的碰撞和冲突。学者们提出各种理论和主张,用以解释中西文化的差异,寻找化解中西文化冲突的方案。早期改良派和洋务派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精通西学的严复表示反对,认为此说有“牛体马用”之嫌,解决不了问题。他对中西之学的差异作了这样的描述:“尝谓中西之事理,其最不同而断严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恃人力”;“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夸多识,而西人尊新知”(注:参见《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1—3页。)。陈独秀认为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在于:“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西洋民族以个人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家族为本位”;“西洋民族以法治为本位,以实利为本位,东洋民族以感情为本位,以虚文为本位。”(注:陈独秀:《东西民族思想之差异》,《新青年》第1卷第4号。)梁漱溟认为西方文化的特征是“意欲向前要求”,中国文化的特征是“意欲调和持中”。胡适认为中国是“人力车的文明”,而西方是“摩托车的文明”。1935年王新命等十教授主张建设“中国本位的文化”,胡适、陈序经等人则力主“全盘西化”与之相回应。冯友兰认为,这些看法虽然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是都犯了一个共同错误,即仅从“殊相”的视角看待中西文化的差异,把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分别看成两个个体,并且比较两个个体的优劣长短。“全盘西化派”肯定西方文化而否定中国固有文化,“本位文化派”肯定民族文化的主体性,却不能正视自身的落后与西方文化的优势。这种在“殊相”层面的比较,只是停留在表面,而无法深入到本质层面,尽管讨论得十分热烈,但仍不得要领,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因此必须转变比较中西文化的视角。 冯友兰从共相在逻辑上先于殊相、理在逻辑上先于事的新理学原理出发,主张从“类”即共相的视角看待中西文化的差异。他说:“我们可以从特殊的观点,以说文化,亦可从类的观点,以说文化。如我们说,西洋文化,中国文化等,此是从个体的观点以说文化。此所说是特殊底文化。我们说资本主义底文化,社会主义底文化等,此是从类的观点,以说文化。此所说是文化之类。讲个体底文化是历史,讲文化之类是科学。”(注: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4卷,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18、226、246、248、224、322、325、328、336、360、359、314、365页。)从殊相的观点看待文化,可以说是就事论事,看到的只是表面的个体差异;而个体差异是不可学的。从这种观点看待中西文化的差异,往往流于肤浅、偏激之见,或者导致民族文化保守主义如“本位文化论”,或者导致民族文化虚无主义如“全盘西化论”。对于这两种看法,冯友兰都表示不能同意。从共相的观点看待文化,才可以是以理论事,才能透过表面的个体差异,发现文化类型之间的本质区别,才能解决中西文化会通的问题。 冯友兰从共相的观点看待中西文化的差别,得出这样的结论: 若从类的观点,以看西洋文化,则我们可知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优越的底,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底,而是因为它是某种文化底。与此我们所要注意者,并不是一特殊底西洋文化,而是一种文化类型。从此类型的观点以看西洋文化,则在其五光十色底诸性质中,我们可以说,可以指出,其中何者对于此类是主要底,何者对于此类是偶然底。其主要底是我们所必取者,其偶然底是我们所不必取者。若从类的观点,以看中国文化,则我们亦可知我们近百年来所以到处吃亏者,并不是我们的文化,是中国底,而是因为它是某种文化底。于此我们所注意者,亦并不是一特殊底中国文化,而是某一种文化之类型。从此类型的观点以看中国文化,我们亦可以说,可以指出,于此五光十色底诸性质中,何者对于此类是主要底,何者是偶然底,其主要底是我们所当去者,其偶然底是我们所当存者,至少是所不必去者。(注: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4卷,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18、226、246、248、224、322、325、328、336、360、359、314、365页。) 如果说从殊相的观点看待中西文化的差异,得到的是一种笼统的看法,那么,从共相的观点看待中西文化的差异,得到的是一种分析的看法。这种分析的看法,揭示某个具体的文化形态何者当存、何者当去,何者是主要性质、何者是次要性质,因而是深刻的、科学的。比如“所谓西洋文化是代表工业文化之类型,则其中分子,凡与工业有关者,都是相干的,其余,都是不相干的。如果我们要学,则所要学者是工业化,不是西洋化。如耶稣教,我们看出它与工业化无干,即不必学了。”(注: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1卷,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14、244页。)照冯友兰看来,西洋文化的可取之处并不是因为它出自西洋,而是因为它代表了“工业类型”的文化,这才真正是西洋文化优势之所在。同样道理,中国文化与西洋文化的差距,并不是地域上的差距,而是“工业类型”的文化与“农业类型”的文化之间的差距。文化类型与社会类型密切相关,与工业类型文化相应的是“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而与农业类型的文化相应的是“以家庭为本位”的社会。冯友兰形象地把拥有先进的工业文化的西方人比作“城里人”,而把拥有落后的农业文化的民族比作“乡下人”。在当今世界上,英美西欧等国处于“城里人”的位置,其余国家的人大都处在“乡下人”的位置,其中也包括中国。“乡下人”同“城里人”打交道总是吃亏,同样,文化落后的民族同文化先进的民族打交道也总是要吃亏的。冯友兰的这种“文化类型”说无疑比“本位文化”论和“全盘西化”论深刻得多、正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