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义德的《东方学》开创的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揭示了东方学中隐藏的文化帝国主 义“阴谋”。然而,一种激进的理论,在有所揭示的同时,总会有所遮蔽。后殖民主义 文化批判的东方主义,更多是西方排斥、贬抑、宰制东方的意识形态性的东方主义,具 有明显的否定性色彩。它遮蔽了另一种东方主义,一种仰慕东方憧憬东方、渴望从东方 获得启示甚至将东方想象成幸福与智慧的乐园的“东方主义”。这种肯定的、乌托邦式 的东方主义,比后殖民主义理论所批判的东方主义历史更悠久、影响更深远,涉及的地 域也更为广泛。 西方文化中有两种东方主义,一种是否定的、意识形态性的东方主义,一种是肯定的 、乌托邦式的东方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知识或社会想象,意识形态的功能是整合、巩固 权力,维护现实秩序;而乌托邦则具有颠覆性,超越并否定现实秩序。(注:曼海姆对 人类知识进行的社会学分析发现,一切知识,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或多或少 ,都不可能是纯粹客观的,其想象性的内在逻辑起点,或者是乌托邦的,或者是意识形 态的,其差别只在于知识与现实秩序之间的关系。乌托邦是否定现实秩序的,而意识形 态的功能是维护现实秩序的;乌托邦指向未来,而意识形态巩固过去。乌托邦与意识形 态,在历史过程与逻辑结构中,都是一对相互对立而又相互依存转化的范畴,与现存秩 序一致的统治集团决定将什么看作是乌托邦(一种不可能实现的思想);与现存秩序冲突 的上升集团决定将什么看成意识形态(关于权力有效的官方解释)。如果上升集团随着社 会历史的变动成为统治集团,它曾经拥有的乌托邦在一定程度上就变成意识形态;在具 体的历史过程中,乌托邦可能转化为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也可能取代乌托邦。利科尔 指出,社会想象实践在历史中的多样性表现,最终可以归结在乌托邦与意识形态两极之 间。乌托邦是超越的、颠覆性的社会想象,而意识形态则是整合的、巩固性的社会想象 。社会想象的历史运动模式,就建立在离心的超越颠覆与向心的整合巩固功能之间的张 力上。参见[德]卡尔·曼海姆著,黎鸣、李书崇译:《意识形态与乌托邦》,商务印书 馆1999年版,第四章;Lectures on Ideology and Utopia,by Paul Ricoeur,edited by George H.Taylor,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6,P.194—197。)两种 东方主义,一种在建构帝国主义的政治经济与文化道德权力,使其在西方扩张事业中相 互渗透协调运作;另一种却在拆解这种意识形态的权力结构,表现出西方文化传统中自 我怀疑自我超越的侧面。我们并不否定后殖民主义理论对东方主义的批判,只是想补充 丰富这种理论,使学界在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的激进潮流中,不至于忽略另一种东方主 义的意义,忽略西方文化中开放博大、高贵谦逊的品质。两种东方主义如何构成西方文 化扩张性格的内在张力与活力、多样性与复杂性,这才是我们在现代化语境中真正值得 反思借鉴的。 一 西方对东方的知识与想象,多面含混、复杂矛盾,不是一种单一的知识体系可以说明 的。在后殖民主义批判的偏狭霸道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性的东方主义之外,还有另一种 东方主义。这种东方主义仰慕向往东方、美化神化东方,将东方想象成幸福与智慧的乐 园。 西方文化中肯定的、乌托邦式的东方主义,有更源远流长、更根深蒂固的传统,一直 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东方传说与基督教的人间乐园神话。古希腊奠定了西方的东西方对 立的地理观念,也奠定了地理观念构成的文化观念。古希腊虽然有以地中海为中心的欧 、亚、非三大洲之说,但他们的世界观念与文化观念,基本上还是东方与西方两分法的 。(注:纯粹的地理上的东方与西方,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它更多意义上是文化的,或 文化结构地理的。马丁·刘易士(M.W.Lewis)与卡伦·魏根(K.Wegan)在《大陆的神话》 一书中解构了东方与西方的地理与文化内涵。参见The Myth of Continents:A Critique of Meta-geography,by Martin W.Lewis and Karen Wage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Chapter2:The Spatial Constructs of Orient and Occident ,East and West。)亚洲是“日升之地”,与东方的概念基本重合,东方的土地大部分 消失在庞大的波斯帝国版图上,波斯也时常代表亚洲和东方(Orient)。但不排除其他一 些国家地区,诸如印度、阿拉伯、埃及,也属于东方。在古希腊人的知识与想象中,东 方总是与辽阔的土地、无尽的财富、难以计数的人民、不可思议的奇迹联系在一起,既 让希腊人恐惧与仇恨,也让希腊人羡慕与嫉妒。这种复杂的心理,在伊阿宋掠取金羊毛 的传说、荷马史诗、古希腊悲剧与希罗多德的《历史》中,都有所表现。 西方的两种东方主义,根植于西方文化源头的两希(希腊与希伯莱)传统,通过基督教 传说延伸到中世纪的文化中。东方与西方的文化地理格局依旧(注:圣奥古斯丁的《上 帝之城》将希腊以东称为亚洲,圣伊西多尔(St Lsidorus of Serville)的《语源学》 将世界分为东方与西方,东方为亚洲,西方为欧洲与非洲。),但划分东西方的文化尺 度变化了。东方与西方的界限,变成现世人间与天堂地狱的界限、已知与未知的界限、 基督教与异教的界限。东方与西方的文化内涵的价值关系,也有一定的变化。《圣经》 将乐园放在东方,“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东方 是乐园之地,是神与人的家乡,是果实、清泉的田园,是东方博士的智慧之地,也是耶 稣基督的诞生地,福音神启的渊源。中世纪西方人憧憬向往东方,是因为基督教传说的 天堂在东方。(注:圣伊西多尔说:“天堂是位于东方的一个地方,其名来自希腊文, 转译为拉丁文的‘hortus’(即‘花园’),希伯来人称之为伊甸,转译为我们语言中的 Deliciae(即‘豪华或欢乐之地’)。二者结合,就是我们的‘乐园’。”[法]戈岱司编 ,耿昇译:《希腊拉丁作家远东古文献辑录》,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67 页;弗雷辛的奥托大主教(Bishop Otto of Freising)在他的《编年史》中宣布,“显 而易见,人类所有的智慧与力量都曾源起于东方,终结于西方,所谓世事无常、此消彼 长的道理,昭然若揭矣”。The Myth of Asia.By John.Steadman,New York.Sim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