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岁末天寒,回顾这一年思想文化事件,可圈可点处不少,能说能论者不多。笔者拟集 中论述这一年与传统文化有关的事件。 先说事件和趋势。 1.蒋庆读经与龙场会讲 蒋庆本为深圳行政学院教师,2001年提前退休,于贵阳龙场王阳明悟道之处建阳明精 舍,讲习儒学。7月10日至17日,蒋庆邀请盛洪、康晓光等文化保守主义人士以“儒学 的当代命运”为主题,会讲于阳明精舍。 2.“公祭”孔子 孔子诞辰2555年,作为曲阜国际孔子文化节的核心内容,祭孔大典首次由民间活动转 为官方主导,即所谓“公祭”。9月28日,曲阜市市长颂读祭文,献花篮,之后孔、孟 、颜、曾后人及教师、海外华人、境外人士等代表团分别向孔子敬献花篮,拜祭“万世 师表”。此前曲阜祭孔,都由民间承办,当地政府介入,则为建国后第一次。此举由新 华社报道后,立刻引来舆论不安与尖锐批评。 3.北京文化峰会及甲申文化宣言 9月3日至5日,以许嘉璐、季羡林、杨振宁、任继愈、王蒙五位的名义发起,由中华民 族文化促进会主办,共有72位名流参加的“2004文化高峰论坛”在北京举行。主题是“ 全球化与中国文化”。闭幕会上通过和公开发表了《甲申文化宣言》,“向海内外同胞 ,向国际社会表达”他们的“文化主张”。目前可见的批评,可能以袁伟时先生最为尖 锐。他针对此事撰文指陈:要创造中国文化新的辉煌,传承固有的优秀文化成果固然重 要,更重要的是要创造一个切实保障公民权利和尊重知识的环境,让具有原创力的当代 优秀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能够脱颖而出,这才是中国文化惟一的出路。 4.读经论辨 另据报道,民间悄然兴起读“经”之风,截至2003年底,中国已有五百万个家庭、六 十多个城市少年儿童加入诵读儒家经典行列。蒋庆则主持编辑了《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 育诵本》,系统地提出以背诵为主的教学方法。旅美华人学者薛涌发表文章,激烈批评 上述现象,题为《走向蒙昧的文化保守主义》:“一场以‘文化保守主义’为旗帜的愚 民运动似乎正在开始”。7月22日,《南方周末》刊出薛涌、朱国华、秋风和刘海波的 四篇文章,讨论蔓延到网络论坛,反对者众,支持者也并不微弱。 5.在读经争论中,一批原来被认为可能持不同意见的学者,比如刘海波、秋风、王怡 、范亚峰,明确支持儿童阅读中国古代经典,包括儒家经典。他们的学理依据与蒋庆及 北京文化峰会不同,并不是来自儒家圣贤,而是来自哈耶克和苏格兰道德哲学,一种具 有文化保守主义倾向的宪政主义框架。在他们看来,建立宪政制度,与保守中国古老的 文化传统之间,并无矛盾之处。法学界也出现一批学者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持同情的 理解:夏勇从民本思想发展出民权思想,武树臣从中国司法传统中发掘判例法《普通法 》传统,杜钢建提出儒家宪政主义,萧瀚提出科举宪政主义,并主张恢复繁体字。 二 蒋庆读经非今日始。但今年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则恐非蒋庆一人能料及。1994年我 去深圳开会结识这位朋友,那时他已经开始穿中式大褂。十年来他行装不改,主旨不变 ,应该得到众人尊重。我以为,民间活动不涉国有资产流失,确实应取“可以、可以、 也可以”的态度,无论是《易经》、《圣经》,或是《可兰经》,都可以读。即使那批 中青年朋友要从儒家、老子那里寻找传统资源,我也不反对,尽管也有保留。但所有这 些文化保守主义取向,是否也应有两条共识:对内不能强制,倘若只可背诵,不许质疑 ,则确实与现代蒙昧无异;对外则不能借行政力量以壮威,像曲阜地方政府所为,引起 不必要的历史记忆,理应批评,甚至谴责。若以这两条共识衡量,蒋庆关于读经只能背 诵不可质疑的说法,确实过火;但他的对外原则却处理得较好,远走贵州龙场,可谓洁 身自好;群贤毕至的北京峰会则反而不如这位“文化个体户”,无论是聚会场所,还是 发表宣言的地方,取舍之间欠思量,出处辞让乃儒者大节,似不应那么随便。 就内容而言,蒋庆的政治儒学和《甲申文化宣言》如出一辙。只是前者不绕圈子,坦 白直露;后者要多说几个“但是”,在“但是”后面做文章。那些说法作为对“五四” 文化激进主义的反弹,也不是不可理解。就历史后果而言,“五四”扭转此前五十年的 历史走向,导引此后几代知识分子“以俄为师”,作为知识分子的内在反省,不能不从 五四始。就文化本身而言,“五四”使中华民族的注意力从具体的政体改制转向文化改 造。 二十世纪发生过三次文化论战,复古派与西化派争得你死我活,却是同一个“文化决 定论”的两极震荡,都把中国的存亡兴废归结为文化问题,除了转移社会政治层面的注 意力,在思想学术层面,也乏善可陈。没有积累下多少积极成果。今日中国已经没有二 十世纪最初十年的外部危机,改革25年曲折经历也历历可数,阻碍中国进步者,不是“ 外部影响”,也不是“文化问题”,而是吾土吾民每日每时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着的非 文化问题。在这种时候,可以“研究”文化,也可以“比较”文化,但最好不要强调文 化,更不要把所谓的“文化误区”再一次归结为外部影响。倘如是,就不是反拨“五四 ”之失误了,而是重蹈“五四”之误区。 中国人文学者好谈文化、侈谈文化,在世界历史上大概只有另外两个民族可以“比较 研究”:一个是德国,一个是法国。十八世纪德国初起,在文化上有后起民族之自卑, 于是发明出“文化”优于“文明”的概念,证明“日尔曼文化”比“法兰西文明”高级 。内里却反映出德国知识界的卑琐,以致马克思反讽自己的祖国,是“头足倒置”,“ 只敢在头脑中完成邻国在政治上完成的变革”。法国自十八世纪末叶衰落,从此也以“ 文化”自慰,对外夸大自己的“文化优越”,只是二等国不甘人后却又不思进取的怨妇 心态;知识界对内高唱“文化革命”,则反衬出这个阶层在社会政治领域的失败与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