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市镇素来以经济发达、文化昌明而著称于世。现今人们徜徉于南浔镇、乌镇、同 里镇、周庄镇、西塘镇等历史文化名镇时,依然可以感受到它们昔日的辉煌。倘若要探 究这种辉煌的文化底蕴,那么,从大传统的视角来看,毫无疑问首推科举事业上的贡献 :人文蔚起,科第兴旺;从小传统的视角来看,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民间信仰无疑是最 值得关注的。而这两种现象能够持续数百年而不衰,得益于发达的市场经济与雄厚的经 济实力。由民间信仰为支撑的节庆狂欢活动的排场豪华、挥金如土,以及市镇生活的富 庶与侈靡,所反映的奢侈风尚,都和经济的转型和高度成长密不可分。 在以往的半个多世纪中,一方面,由于种种原因,民间信仰被政治家简单化地以“封 建迷信”这种似是而非的套话予以否定,并在现实生活中以“革命”的名义予以扫荡, 令研究者望而却步。另一方面,基于当年人们记忆犹新的短缺经济,普遍贫穷的社会必 然倡导俭朴,对奢侈风尚不加分析地予以批判,实在无可奈何。然而按照历史学家的眼 光来看,本文标题所提及的两个关键词:“民间信仰”和“奢侈风尚”,都有其存在的 合理性,都有重新加以检讨的必要。 一 民间信仰与民众狂欢 民间信仰是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很难一言以蔽之,更不能简单化地嗤之以鼻,它早 已化作人们灵魂深处的文化记忆。 较早关注江南市镇民间信仰的茅盾,以作家特有的敏感,对家乡乌镇的民间信仰作了 细致的观察,写了一系列的散文,例如《香市》、《戽水》、《桑树》、《谈迷信之类 》。尤以《香市》最为脍炙人口。它反映了1930年代以前,富庶的湖丝产地乌镇,以崇 拜蚕花神及其他神灵为内涵的庙会所掀起的狂欢活动,带给古镇的生气和活力,令人神 往。茅盾写道: “‘清明’过后,我们镇上照例有所谓‘香市’,首尾约半个月。 赶‘香市’的群众,主要是农民。‘香市’的地点,在社庙。从前农村还是‘桃源’ 的时候,这‘香市’就是农村的‘狂欢节’。因为从清明到谷雨这二十天内,风暖日丽 ,正是‘行乐’的时令,并且又是‘蚕忙’的前夜,所以到‘香市’来的农民半是祈神 赐福(蚕花廿四分),一半也是预酬蚕节的辛苦劳作。所谓‘借佛游春’是也。 于是‘香市’中主要的节目无非是‘吃’和‘玩’。临时的茶棚、戏法场、弄缸弄甏 、三上吊的武技班、老虎、矮子、提线戏、髦儿戏、西洋镜——将社庙前五六十亩地的 广场挤得满满的。庙里的主人公是百草梨膏糖,花纸,各式各样泥的纸的金属的玩具, 灿如繁星的‘烛山’,熏得眼睛流泪的檀香烟,木拜垫上成排的磕头者。庙里庙外,人 声和锣鼓声,还有小孩子们手里的小喇叭、哨子的声音,混成一片骚音,五里外也听得 见。”[1—p168~170] 这就是让当地民众魂牵梦绕的“香市”。对于乡民而言,求神拜佛只不过是一个由头 ,“借佛游春”才是目的;对于商人而言,则是“振兴市面”的大好时机,正如出资举 办庙会的商人“会首”所说:“我们不是迷信,借此振兴市面而已”。在这里,民间信 仰的宗教色彩,祈求丰收的神灵崇拜,已经被民众的娱乐狂欢、商家的生意兴隆所掩盖 。最值得注意的是茅盾这样一个判断:“‘香市’就是农村的‘狂欢节’”,他以文学 眼光看到的庙会本质,与文化人类学眼光看到的庙会本质是一致的。 乌镇的“香市”由来已久。民国七年董世宁编撰的《乌青镇志》卷七风俗记载:“三 月三日为上巳节……翌日谓二明日,村男女争赴普静寺祈蚕,及谷雨收蚕子乃罢”;“ (三月)二十八日为春社,竞传为东岳生日,或颂经上斋,或枷锁伏罪,甚至扎扮故事, 迎演数日”。民国二十五年卢学溥续修的《乌青镇志》卷十九风俗记载:“清明后,村 男女赴普静寺烧香,今名香市(谚云:三月初一庙门开。昔时耍货摊均设于乌将军庙, 今在普静寺)。其时有洋片摊、糖摊、马戏、髦儿戏、傀儡戏,诸游乐场游人甚众…… 幼童沿路拜香,燃臂香(以铜钩穿臂下悬香鼎),肉身灯(以铜钩穿额及肩及胸,攀竹梗 撑腰间,周围扎绳如网,下悬油灯),笙簧喧哗,齐至普静寺顶礼,名报娘恩。河港中 更有竞渡者,驾划船挑四橹,枪刀斗勇,名达拔船。西栅高桥下堍,尚有名烧茅场者, 临时设摊售物,以供关外香船购买。谷雨收蚕,香汛渐淡”。显然“香市”原本是以民 间信仰为内涵的宗教活动,已经渐次演化为民众的狂欢节。 吴江人费孝通,则以文化人类学家的眼光来看待民间信仰。他于1930年代来到姐姐开 办缫丝厂的震泽镇开弦弓村作社会调查,后来到英国伦敦经济学院师从著名人类学家马 林诺斯基攻读博士学位,博士论文就以开弦弓村(学名江村)的农民生活为题,1939年在 英国出版,这就是享誉学界的《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在此书的第五章第三 节“宗教和娱乐团体”中,他分析了震泽镇及其“乡脚”开弦弓村的民间信仰,其主神 就是“刘皇”,由村里三十家住户组成崇奉“刘皇”的地域性群体。但是开弦弓村的民 间信仰完全依附于震泽镇,就如同在经济上完全依附于震泽镇一样。费孝通说:“这个 村庄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宗教活动的单位。但凡遇到干旱、蝗灾或水灾,所有宗教和巫 术的活动都在该区的镇内举行。镇不仅是经济中心,也是宗教中心。刘皇是上苍派来保 护免遭蝗灾的神道”。尽管如此,村庄每年都有一次民间信仰的集会,“它既是宗教活 动,也是当地人的娱乐消遣。一般在秋后举行,一方面对专司收获的神道感恩,同时又 是祈求来年的丰收。管这地方的神像被请来人座,还有一个乐队在一个专搭的台上演奏 。全村分成五组,叫做‘台基’,即戏台的基础。每个组轮流负责这种集会的管理和开 支”[2—p7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