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迈向人类学视野的审美与艺术研究 1977年春天,在桂北山区一个侗族村寨附近的山坡上,我突然听到山坡上劳作的乡民 唱起传统的侗族民歌,完全是自发的,一人启喉,众声附和,歌声迅速传遍周围的山岭 ,宛如天籁之音,自然纯厚。令人惊异的是,在过去的数十年间由于政治运动的严厉禁 止,侗族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已经没有山歌艺术的存在,在我插队的两年间也从未听到山 歌的演唱,但是一旦政治环境变得宽松,民歌马上会重新成为当地人生活中和谐的组成 部分。它的生命力从何而来?在当地人的生活世界中占有什么样的地位?又是如何与别的 力量共同为当地人眼中的世界赋予意义的? 2001年广西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的开幕晚会上,来自广西那坡县的黑衣壮族山歌表演 队以其独特的黑色衣饰和山歌演唱吸引了与会观众的广泛注意,此后通过大众传媒的宣 传报道,“黑衣壮”这一壮族支系逐渐为世人所知。在当地政府、社会精英和知识分子 的策划操作下,通过发展旅游业、吸引学术界对当地“传统壮族文化”的关注,其民歌 、服饰、建筑艺术得以向外界展示。在这一过程中,以民歌为代表的黑衣壮传统文化的 形象也日益丰富完善,当地人正是在对艺术和文化传统的回忆与重新建构的过程中强化 了对自身群体的认同感和自豪感,尽管无论是民歌本身还是当地人的生活都在这一过程 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在他们自身和外界大众视野中,黑衣壮及其民歌艺术却日益鲜 明地成为壮族和壮族传统文化的质朴的、原生态的象征。那么,在塑造族群形象和相关 的文化建构中,民歌和其他艺术形式发挥了何种作用?如何成为与外界和其他文化群体 交流的工具并在这一过程中同时又改变了自身? 在我看来,以上两个个案正是当代社会文化中艺术和审美活动所具有的多种功能与多 重象征的表现。前一个个案显示出艺术与政治意识形态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变迁之间所具 有的密切联系;后一个个案则显示出艺术与族群认同、经济与政治利益的获致以及不同 社会群体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的关联。如同阳光在多棱镜下折射出七彩颜色,只有将艺 术活动置放到社会生活的具体情境中,才能了解艺术的多侧面内涵,也只有将人们的审 美需要、审美能力与审美交流方式置放到他们所拥有的精神世界的整体背景下,将审美 观视为人们所拥有的“文化地图”的组成部分,考察审美观这一文化结构要素在文化整 体结构形式中所处的位置和所具有的意义,才能对人们的审美活动得到更深刻的体认。 传统的美学和艺术研究方法已经无法对当代艺术和审美活动本身具有的多重意义加以令 人满意的阐释。新的美学研究的理念范式应该对当代社会文化中艺术与审美活动的多意 性和不确定性有充分的认识,侧重对具体的艺术表现和审美活动的阐释与分析,使抽象 的哲理思辨不至于与现实的审美经验和艺术感悟相分离,使美学思考具有坚实的经验研 究的基础。更重要的是,应当摆脱审美现代性的束缚,其哲学基础不应仅仅局限在文艺 复兴以来西方文明尤其是其中的精英文化大传统之上,相反,要对多元的非西方文化传 统中的审美意识、观念、术语及交流方式加以借鉴吸收,以获得充分的文化包容性和更 广阔的跨文化视角。因此,在美学研究中,开拓出新的研究途径是势所必然的,而在我 看来,这一新的研究取向应该是侧重审美的文化脉络的、多学科交叉的实证研究。在这 一新的取向中,美学与文化人类学的联姻正是我所关注的问题。 近年来,我一直致力于美学与文化人类学两学科之间的学科整合,在已经发表的一系 列文章中,笔者与同事们对审美人类学的学理基础、理论框架、研究目的、方法与意义 加以初步的论述,也得到学术界同仁的认可和支持。当然,审美人类学尚处于学科起步 阶段,其理论方法仍有待进一步完善,在此,不拟过多地重复原来的观点与看法,只想 更进一步地阐发最近一段时期以来对审美人类学研究的思考: 我认为,审美人类学对文化人类学的借鉴主要有两点,一是跨文化比较研究的视角, 二是以扎实的田野调查为基础。理论建构是需要翔实的田野调查和个案研究来支撑的, 跨文化比较研究的对象当前也主要是关于中国社会不同阶层、民族、文化区域之间各具 特色的审美活动与观念。在现阶段,审美人类学的理论架构已经初步建立起来,如何选 择适当的个案,运用审美人类学的理论方法对其加以研究、开辟出新颖的观察和阐释视 角,并力求对当代中国审美文化的发展施加积极的影响,这是审美人类学深化学科建设 的契机,也是审美人类学取得学科存在的合法性和必要性的关键。 审美人类学还注重对大众文化语境下的民族文化、艺术的展演与交流的研究,这也是 其学科特点,但是,与学术界原已存在的少数民族美学研究和大众审美文化研究在研究 理念上存在很大的差异。某些学者热衷于将那些被认为是外来的或现代的文化成分剔除 后,构建出某种纯粹的、原生态的、未受污染的民族传统文化,再从中归纳整理出被认 为是该民族在历史上形成的、长久不变的审美文化特征。类似研究实际上是秉承了古典 人类学的文化观,将文化视为某种亘古不变的、纯粹的、不受外界影响而独自延续的实 体化的存在。问题在于,后现代人类学思潮已经证明,不同的文化始终处于彼此影响、 交流的复杂的互动过程中,并不存在着某种僵化的、凝固不变的文化,同时,文化也具 有很强的工具性和操作性,文化的承载者为了自身的目的往往会对原有的文化加以改造 加工、附会润饰乃至有意识的遗忘,等等。因此,文化往往是流动的、变化的,并处于 不同时代、不同群体文化的“杂糅”的状态中。那些“纯粹”的民族文化非该民族现实 文化形貌的展现,在此基础上提炼升华出的民族审美特质也就与该民族实际的审美经验 与艺术活动中所体现的审美意义、价值存在着很大的距离。当代中国文化应该是大众文 化、少数民族文化、民俗文化、民族—国家意识形态等多种元素在现代传播媒介所提供 的交流平台上“多声部”地共鸣,形成前述的某种杂糅的形态,这也是当代审美文化所 具有的特征。当前的审美文化研究恰恰缺乏对这一特征的深入的理论探讨,大多还停留 在对具体的审美文化事项的描述性观察和感性地评论的层面上。审美人类学研究的新颖 之处就在于充分重视当代审美文化的杂糅特征并尝试通过翔实的田野调查和具体的个案 研究来阐发这一特征所蕴涵的审美价值。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也因此走进审美人类学研 究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