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缘起:“范式之争” 国际政治理论界似乎对于“科学哲学”有一种特别的偏好。也许这是因为“国际政治”是否已经列入“科学”范式之一种,关系到大家的研究算不算在搞科学的荣誉大事。这一癖好,在近几年莱格罗(Jeffrey W.Legro)和摩拉维斯克(Andrew Moravcsik)挑起的“现实主义”范式之争中得到了一个新的印证。 1999年,莱格罗和摩拉维斯克在《国际安全》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今日还有谁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的宏文。此文的内容并不像它的标题看上去的那样是说现实主义落伍衰败,无人问津;而是说今日的“现实主义者”太多——但是他们又多在自称是现实主义者的同时,使用了其他“主义”如自由主义、建构主义、认知主义等等理论的预设,古典的现实主义大家们卡尔、摩根索和华尔兹一贯强调的是权力的操纵、聚集和平衡,关注直接的与间接的物质力量的国际分配对于国家施加的限制,把抵制非物质因素对国际政治的自主影响视为现实主义必须承担的使命。但是许多当代的现实主义者却相反,企图通过包容所有这些传统上是自己对立面的观点来处理经验中的反常现象,接受了民主、意识形态、信念、经济整合、法律、机制、国家偏好等等的重要性,结果几乎是无所不包,以至于已经失去了一个范式的特征,什么都是,则什么也不是了。(注:参看Jeffrey W.Legro and Andrew Moravcsik,“Is Anybody Still a Realist?”International Security,Fall 1999,pp.12—18.) 此文一出,反响很大。被批评为“不纯洁”的现实主义者纷纷写文章回应,反驳嘲讽,为自己申辩。但是,批评者们也大多看到这篇文章的重要性,说它一定会从此在各大院校国际政治专业的研究生课程必读书目中占据一席之地云云。不过,我们认为,莱格罗和摩拉维斯克的基本思想应当说是有启发意义的。虽然一个好的国际政治理论最终应当是综合的,而不是片面的。但是如果人们还认为“流派”有一定道理(比如“片面但是深刻”),还以某一个学派的名称命名自己的独特思路,那么就应当首先澄清这一思路的特点,划出清晰的边界,不要走入别的流派的领地。就现实主义而言,应该弄清楚“现实主义”作为一种理论流派范式,在对国际政治的事实描述、原因解释和未来预测上有什么自己的特点。这样,我们才能认识在国际关系理论界中一直占据主流地位的现实主义学派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有哪几个主要方面,是否还依然有生命力。如果它是错误的或不全面的,我们也可以知道它错在哪里,知道从什么地方出发可以回避它的失误。这乃是坚持“范式”思维的一个重要目的。 事实上,“国际政治理论”是诞生很迟的学科,而且四面是各种早已存在的社会科学学科如政治学、历史学、经济学、国际法学等等;这些老大哥对它虎视眈眈。它必须首先赢得自己的学科独立地位,必须成为“科学”而非一些零散的感想,从而不至于一不留神被别的学科吃掉。可以看到,这是许多国际政治理论家心头的一个沉重负担。国际政治理论中的现实主义流派更是觉得本“学派”(现实主义)是否能够成立同时也就是本“学科”(国际政治)是否成立的基础,所以感到有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掌门职责的使命感,对于找到和坚守自己的独特“范式”尤为关切。(注:不过,也有人认为国际政治与经济学的分离是必然能够成功的,因为现代社会本身完成了政治与经济两个领域的分离,或者说,市场成功地从国家中脱离。政治不必从事过去所承担的经济类的工作,可以专心纯粹政治的事情了。参看贾斯廷·罗森伯格:《市民社会的帝国: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批判》,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版,第3~4页。) 国际政治学科暨国际政治现实主义流派的开创者摩根索在其经典著作《国家间政治》中提出了著名的国际政治“六点论”,被公认对学术界产生了持久而深远的影响:第一,实事求是。政治现实主义必须研究植根于人性的客观法则。第二,权力核心。政治家的“思想和行为均应当以由权力来界定的利益为出发点”。第三,“权力利益”尽管具体表现因时因地而异,但是这一关键概念本身是普遍适用的。第四,政治家不能道德化行事,必须考虑政策的政治后果。第五,国家不得偶像化自己。拒绝用全世界的道义目标来掩饰本国的特殊愿望和行动。第六,政治领域具有自主性。政治行动必须由政治标准来判断。(注:以上六点参看摩根索:《国家间政治》,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17页。) 显然,这六点中的1、2、3点是在正面讲国际政治必须成为“科学”,所谓科学就是研究客观的、“自然的”规律。而4、5点是从反面讲,指出科学最反对“不客观的”、道德化的倾向。最后归结为国际政治的学科独立性。 摩根索的概括没有提到“范式”,因为库恩的范式理论当时还没有诞生。但是在摩根索的思想中,“学派”和“学科”意识十分明显,而且这一直源源不断地为其他现实主义思想家所继承。对现实主义的最新概括是莱格罗和摩拉维斯克这篇文章,他们公开用范式的术语,宣称“范式”意味着区别,而现实主义区别于其他范式的独特贡献、识见和持久性力量就在于对冲突和物质力量的特别注意。所以他们把现实主义范式重新建构为三个假设:第一,国际政治的行动者的性质是无政府状态中理性的、自成一体的政治单位;第二,国家偏好是确定的而且互相冲突的。国家之间的政治是对于稀缺资源的永远争夺的博弈。第三,国际互动中决定结果的力量是各国的十分“现实”的物质力量。(注:Jeffrey W.Legro and Andrew Moravcsik,“Is Anybody Still a Realist?”p.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