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伊拉克问题而彰显的美欧分歧,一时间成了政界和学界争论不休的热门话题。对于 美欧分歧的根源和大西洋联盟关系的前景,各种分析见仁见智。悲观论者认为,美欧之 间在权力、威胁认知、价值观等方面的差异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大西洋关系走向解体。乐 观论者则认为,美欧之间的麻烦只是僵硬意识形态、国内政治影响、外交失当的产物, 共同历史和价值观会有效维持大西洋纽带的韧性,欧盟和美国不可能分道扬镳。(注:Andrew Moravcsik,“Striking a New Transatlantic Bargain”,Foreign Affairs,July/August 2003,Vol.82,No.4,pp.74—89.)对美欧分歧的原因的不同判断,会得出关 于未来大西洋关系发展前景的不同结论。但是,不论悲观论者还是乐观论者,在求证各 自的判断时都提到了价值观问题,而且分别把美欧之间在价值观上的冲突与一致列为重 要论据。这样,就出现了一个价值观因素到底在美欧关系中发挥何种作用的问题。本文 并不奢望对这两种见解进行学理仲裁,而是试图以此为切入点,通过探讨美欧分歧的观 念性成因来揭示美欧之间日益突出的认同危机和身份背离,并进而深入分析大西洋关系 的结构性变迁。 美欧分歧的观念性成因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苏联的解体和冷战的结束,美欧同盟关系开始发生微妙但却 深刻的变化,美欧分歧不断凸显和加剧。造成传统大西洋关系出现裂隙的根源是多方面 的,共同敌人的消失无疑是一个主要因素,但是,在主要敌人缺席的情况下,美欧之间 渐行渐远的世界观、安全观、治理观则是更为基础性的、不可忽视的内在成因。 对于如何解读冷战后的世界,美欧之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分歧。美国坚信,美国的绝 对主导是当今世界的界定性特征。查尔斯·克劳瑟默和威廉·沃尔弗斯等人分别撰文宣 称,世界已经由美国的“单极时刻”(unipolar moment)进入美国的“单极时代”(unipolar era),(注:Charles Krauthammer,“The Unipolar Moment Revisited”,The National Interest,Winter 2002/03,No.70,pp.5—17.)而且美国霸权造就的单极 世界长期内将无法撼动。(注:William Wohlforth,“The Stability of a Unipolar World”,International Security,Summer 1999,Vol.24,No.1,pp.5—41;Stephen Brooks and William Wohlforth,“American Primacy in Perspective”,Foreign Affairs,July/August 2002,Vol.81,No.4,pp.20—33.)罗伯特·卡根认为:“苏联帝国 的崩溃导致国际体系的根本重组,当前的形势是,美国全球霸权成为塑造未来世界的主 导因素。”(注:Robert Kagan,“Strategic Dissonance”,Survival,Winter 2002/03 ,Vol.44,No.4,pp.135—139.)布什政府2002年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也开宗明义 地指出:“美国拥有世界上史无前例——无可匹敌——的力量和影响”,美国将以此“ 推动有利于自由的均势”。(注: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Washington D.C.:The White House,September 2002.)与此不同, 欧洲则认为,当今世界的界定性特征是全球化及其对国家权力的制约。(注:Ivo Daalder,“The End of Atlanticism”,Survival,Summer 2003,Vol.45,No.2,pp.147— 166.)克里斯托弗·伯特兰写道:“新时代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即全球化。正如资本 、商务、通讯不受距离阻碍在全球运营一样,安全与不安全已经变得全球化了——它们 再也不能通过指称具体的地区和领土疆界来加以界定”。(注:Christoph Bertram,“Shaping a Congenial Environment”,Survival,Winter 2002/03,Vol.44,No.4,pp.139 —145.)英国首相布莱尔也认为,“金融市场、气候变化、国际恐怖主义、核扩散、世 界贸易……的教训就是,我们的自我利益和我们的相互利益今天已经不可摆脱地交织在 了一起”。(注:Tony Blair,“Building an International Community”,Address to the Labour Party Conference,October 2,2001.) 尽管美国对自身的主导地位信心十足,但美国眼中的世界仍是“霍布斯式的丛林世界 ”,美国把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扩散、恐怖主义和“无赖国家”认定为国家安全和世界秩 序的主要威胁。这既是因为“9·11”恐怖袭击使美国本土安全遭到了史无前例的威胁 和挑战,并进而强化了遗留在美国决策层的冷战思维,也是因为美国试图借助遥遥领先 的军事优势和经济实力追求国家的“绝对安全”,构建完全由美国主导的单极秩序。冷 战结束对于欧洲国家而言则具有截然不同的寓意,虽然不能说欧洲眼中的世界完全变成 了“康德式的协调世界”,但是欧洲各国普遍相信,人类有可能因此走出霍布斯丛林。 对于欧洲国家来说,标志冷战结束的“11·9”柏林墙倒塌事件可能要比“9·11”恐怖 袭击事件更为重要。(注:Andrew Moravcsik,op.cit..)因此,在欧洲看来,种族冲突 、移民、有组织犯罪、贫穷和环境恶化才是世界面临的共同挑战。这并不是因为欧洲不 是“9·11”事件的直接受害者,而是因为欧洲对恐怖主义威胁具有与美国不同的判断 ,它把恐怖主义看作是全球化时代的集体威胁,因而主张集体应对,并致力于建立集体 安全和“共同安全”。借用罗伯特·库珀的术语,欧洲已经进入了“后现代世界”,传 统意义上的威胁已经消失,而美国仍然停留于“现代世界”,认为传统威胁无所不在。 (注:Robert Cooper,The Postmodern State and the World Order,London:Demos,200 0;Robert Cooper,“Why We Still Need Empires”,The Observer,April 7,2002;Robert Cooper,“The New Liberal Imperialism”,The Observer,April 7,2002.) 对安全威胁的不同认知和对安全目标的不同确定,必然带来对安全手段的不同取舍。 美国认为,对付任何潜在敌人特别是恐怖分子的有效办法是依靠武力先发制人,因为美 国相信胁迫优于说服、制裁优于诱导、大棒优于胡萝卜。欧洲的观念则恰恰相反,欧洲 人倾向于通过和解、协商、外交和说服的方式,而不是使用武力的方式解决问题。(注 :Robert Kagan,“Power and Weakness:Why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 See the World Differently”,Policy Review,June & July 2002,No.113;Robert Kagan,Paradise and Power:America and Europe in the New World Order,London:Atlantic Books,2003.)因此,对于全球问题的治理和国际安全秩序的建构与维护,美国与欧洲分别开出了不同的处方。美国怀疑和漠视国际制度的作用,把联合国看作是束缚手脚的障碍;欧洲则对国际法和国际组织情有独钟,不仅尊重联合国的权威,而且坚信国际制度有能力也有效率维护世界的和平与稳定。美国更喜欢在国际事务中采取单边主义方式;欧洲则坚持多边主义和大国协调才是实现国际安全有序的根本;虽然美国并不完全否认大国合作的意义,但美国最多只能接受可由其任意取舍的“菜单式多边主义”(a la carte multilateralism)。美国强调国家实力和联盟关系的重要性,并认为临时性、松 散的“意愿联盟”(coalition of willing)优于长期性、固定的“军事同盟”;欧洲虽 然也看重联盟关系的价值,但更强调以行动能力为前提的关系密切的地区内合作和地区 间合作。与美国相比,欧洲倡导的是一种强调共同利益、权力分享、相互照应,与其他 国家协调利益,并以有约束力的共同游戏规则和合作为准则的全球治理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