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学者撰文指出近年来在美国国际政治理论学界备受关注的“进攻性现实主义” 和美国对外政策中咄咄逼人的单边主义取向之间存在着必然联系,认为进攻性现实主义 构成了美国单边主义外交政策的理论基础和理论准备,为单边主义政策提供了理论支撑 。(注:如王传兴:“从米尔斯海默看进攻性现实主义与单边主义的关系”,《世界经 济与政治》2004年第1期,第52—56页。也有学者分析了“先发制人”战略和进攻性现 实主义理论之间的关系,得出了否定的结论。参见叶江:“‘安全困境’析论”,《美 国研究》2003年第4期,第7—21页。)实际上,这种观点严重忽视了米尔斯海默进攻性 现实主义的霸权逻辑及其对美国大战略的含义,是建立在对米尔斯海默理论关于“权力 最大化”观点的片面解读之上的。从米尔斯海默理论的霸权逻辑和美国大战略思考角度 看,进攻性现实主义并非美国单边主义对外政策的理论基础,更谈不上是它的理论准备 ,单边主义是小布什政府建立全球霸权之“帝国战略”的直接表现,与进攻性现实主义 的基本安全逻辑严重背离,它遭到了米尔斯海默的强烈批评和坚决反对。 进攻性现实主义的理论基底 众所周知,现实主义是历史渊源最为深远的国际关系理论之一,其发轫可溯至古希腊 历史学家修昔底德,他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直言不讳地揭示了国际关系中“强者 为所欲为,弱者承灾受难”的权力政治本质,从此奠定了现实主义重视国家间权力竞争 的理论传统。其后,现实主义历经马基雅维里、霍布斯等近现代政治思想大师的发展和 完善,至当代由汉斯·摩根索基于人性本恶的前提将其体系化,使之成为以政治现实主 义为核心立论、具有自身知识理论体系和特定研究对象的科学学问,并在战后约三十年 的时间里支配了国际政治理论研究。1960—70年代,随着社会科学方法论的兴起,摩根 索政治现实主义理论愈益遭到诟病和置疑。1979年,肯尼斯·沃尔兹彻底摆脱摩根索政 治现实主义的理论演绎模式,摒弃了摩根索在先验的人性论基础上建立分析框架的做法 ,以国际体系的无政府状态为根本理论假定,将现实主义发展成为社会科学意义上的高 度简约而精致优雅的理论,造就了结构现实主义在美国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中难以撼 动的核心地位。但是,沃尔兹的理论从其确立之日始,就既遭到了现实主义流派之外的 新自由制度主义理论和批判主义理论长期不懈的诘难,也面对着现实主义流派内部的有 力挑战,在现实主义内部逐步形成了防御性现实主义和进攻性现实主义两大主流分支。 防御性现实主义的首要代表是沃尔兹,(注:防御性现实主义另外一位堪称重量级的代 表是以国际关系心理学和进攻—防御理论(offense-defense theory)而确立学术地位的 哥伦比亚大学阿德莱·斯蒂文森教授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代表作为:“Cooperation under the Security Dilemma,”World Politics,Vol.30,No.2(January 1978),pp.167—214;进攻性现实主义的另一位公认的重要人物是《外交事务》杂志的 主编法瑞德·扎卡里亚(Fareed Zakaria),代表作为:From Wealth to Power:The Unusual Origins of America's World Role,(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8 )。扎卡里亚把自己的理论称为“政府中心现实主义”(state-centered realism)。也 有学者认为扎卡里亚可算自成一派,称为新古典现实主义。Gideon Rose,“Neoclassical Realism and Theories of Foreign Policy,”World Politics,51.1(October,1998),pp.144—72.)认为国家注重维持现有的权力分配和国际均势。而作为 进攻性现实主义领军人物的约翰·米尔斯海默则把摩根索的权力最大化思想和沃尔兹的 结构理论巧妙地结合起来,认为国际体系结构导致了国家追求自身相对权力的最大化, 把霸权作为终极目标。(注:米尔斯海默在《大国政治的悲剧》(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New York/London:W.W.Norton & Company,2001)一书中集中提出并系 统阐释了其“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引起了国际关系学界的极大关注。该书被西方学 者们称为“期待已久”(long-waited)和“寄予厚望”(much-waited)的著作,得到了塞 缪尔·亨廷顿、斯蒂芬·沃尔特和肯尼思·沃尔兹等政治学家的高度评价。格伦·施奈 德和理查德·罗斯克兰斯不惜笔墨对米尔斯海默的理论进行了比较系统的评介,Glenn H.Snyder,“Mearsheimer's World:Offensive Realism and the Struggle for Security:A Review Essay,”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7,No.1(Summer 2002),pp .149—73;Richard Rosecrance,“War and Peace,”World Politics,Vol.55(October 2002),pp.137—66。其他颇有见地的代表性评介,可参见Sean Lynn-Jones,“Book Reviews on 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 8,No.2,pp.365—6;Barry Posen,“The Best Defense,”National Interest,Spring 2 002,Issue 67,pp.119—26.) 国家的外部生存环境和内在生存理性及由此而来的国家行为模式是进攻性现实主义关 于大国为何会陷入无休止的权力—安全竞争的理论基底和逻辑起点。米尔斯海默认为, 国际政治素来残酷而危险,未来恐怕也难以得到根本改造。尽管历史上的大国竞争烈度 消长无常,但大国之间的相互惧怕和权力争夺却是一成不变的。在国际政治中,权力是 确保安全的终极手段,最大的权力确保最大的安全。(注: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p.2.)因之,“(国际政治的)日常生活本质上是争夺权力,各国不仅致 力于成为体系中最强大的行为体,也努力确保没有其他国家踞此高位”。(注:John Mearsheimer,“The False Promise of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International Security,Winter 1994—95,p.9.)这种国家间的权力竞争逻辑主要是基 于五个命题:(1)体系的无政府状态:国际体系由主权国家组成,没有任何超国家的合 法中央权威(但无政府状态并不意味着体系无序乱套,也不必然意味着冲突,它只是一 个排列原则);(2)大国的军事能力:大国内在地拥有可用于进攻的军事能力,提供了彼 此伤害甚至相互摧毁的资本;(3)国家意图的不确定性:他国意图无法准确预测,加之 意图变动不居,导致国家不能排除不会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遭到他国的军事攻击( 当然国家并非必然具有恶意);(4)大国的生存动机:生存是国家行为最根本的动机,国 家会力图维护自己的主权,维护自己的领土完整和国内政治秩序的自治;(5)大国的理 性:它们清楚自己的外部环境,并从战略高度考虑自己的生存之道。(注: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pp.30—31.) 米尔斯海默强调,上述任何一个命题都不足以独立地导致国家间的权力—安全竞争, 但它们的共同作用为大国的进攻行为创造了强大动力。其结果,恐惧、自助和权力最大 化成为通常的国家心理和行为模式。在国际政治中,他国的攻击能力和可能的进攻动机 使各国彼此互不信任、“9·11”求助困境(缺少合法中央权威的施救)和有效惩罚进攻 者(注:米尔斯海默理论中的“进攻者”(aggressor),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指“既拥 有动机也拥有资本去使用武力以获取额外权力的大国”。米尔斯海默强调,尽管所有的 大国都拥有进攻性的意图,但并非所有大国都拥有采取进攻行动的能力。Ibid,p.454,note 1.)机制的缺乏导致了各国之间根深蒂固的相互恐惧。在这种自助逻辑的导引下, 各国都倾向于认为自己孤立无援而易受攻击,其行为总是服务于一己之私,不会为了他 国或国际社会的利益而做出牺牲。恐惧和自助的必然逻辑推论是,国家必须拥有有效保 障自己生存下去的可靠手段。进攻性现实主义认为,权力是国际政治的终极手段,最大 的权力确保最大的安全。因此,国家必须高度关注自己的相对权力,关注国际权力的分 配及其变动。由于很难确定多少权力才是足够的,所以确保国家安全的最佳方式是寻求 权力最大化,“成为体系中最强大的国家”,“理想的情况是成长为体系中的霸主”, 消除任何对手挑战的可能性。因为,“一国的实力越是强于对手,对手攻击和威胁其生 存的可能性就越小”。(注:“The False Promise of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pp.11—12。)概括言之,“各国的压倒性目标是将其世界权力份额最大化,这意味着 以牺牲它国为代价谋取权力。但大国并非仅仅致力于成为所有大国中的最强者……,它 们的终极目标是成为霸主,即成为体系中的惟一大国”。(注:Ibid,p.2.与米尔斯海默 在中性意义上对霸权或霸主进行界定不同,在另一位著名国际政治学家罗伯特·杰维斯 那里,霸权的名声很糟。他认为,霸权就是指象希特勒德国或拿破仑法国那样谋求支配 整个国际体系,从而使其他国家只是具有象征意义上的主权自主地位的国家。(Robert Jervis,“International Primacy:Is the Game Worth the Candle?”,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7,No.4(Spring 1993),pp.52—67.)而在罗伯特·吉尔平等霸权稳定论 者那里,霸权则是指强大到足以有力影响世界范围内之经济运行的国家。(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