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儒学导论》[1] 引起了一些反响,赞同者有之,怀疑者有之,批评者亦有之。作为一位知名的西方哲学研究专家的张志伟教授,对拙文提出了认真负责的书面批评[2]。他那极具专业眼光的批评,使我不仅在对海德格尔思想本身的理解上获益良多,而且对自己的生活儒学与海德格尔思想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明确的意识。我对此深表感谢。鉴于张志伟教授已经声明:“我对黄玉顺的论文的批评不是针对‘生活儒学’的,而是关于该论文对海德格尔的理解问题的。”因此,我的这篇回应不是着眼于对生活儒学本身的展开,而主要是围绕着“生活儒学与海德格尔思想”这个话题来进行。 一、关于“生活”、“生存”、“存在”问题 在张志伟教授对我的批评中,最基本的问题是关于生活儒学的“生活”观念与海德格尔的“生存”和“存在”观念之间的关系问题。 1.关于“生活”与“生存” 在很大程度上,张志伟教授将生活儒学的“生活”观念与海德格尔的“生存”(Existenz)概念混同起来了。他说: 对海德格尔来说,认识、知识尤其是科学知识属于派生性的,本源境域不是“知”而是“行”(生存)的境域(注:把中国哲学的“知行”之“行”径直说成是“生存”,这也是成问题的。),这就是“生活”。在我们面前的世界成为我们的认识对象之前,我们早已生活于世界之中,与这个世界水乳交融,不分彼此。这个先于一切知识、科学、理性的“生活世界”——由生活而形成的世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水源头。 显然,这是将“生活”与“生存”等同起来了:“(生存)的境域”=“生活”。而这个生存境域就是:“我们早已生活于世界之中。”然而这里是有问题的:“由生活而形成的世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水源头。”是这样吗?“世界”既然是“由生活而形成的”,那么这个“世界”就绝不是真正的本源,而仅仅是“派生性的”了。唯其如此,它才仅仅是“我们面前的世界”,即是一个对象性的世界,“我们”则是面对着这个对象世界的主体,那么,我们又怎么可能“生活于世界之中”呢?其实,生活儒学所说的“生活”既非胡塞尔式的“生活世界”(Lebenswelt),也非海德格尔的“生存”(Existenz),甚至也不是任何意义上的" life" 。然而正是由于这种误解,张志伟教授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来: (1)“生活儒学”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它的“活水源头”是什么?“活”在什么地方?当然我们也可以问:谁的“生活”?谁在“生活”?“生活”如何避免主观性和人类学? (2)作为源始境域的“生活”是如何可能的?这是一个康德式的问题。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就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的。对我们来说就是:什么保证了“生活”的“本源性”? 我不知道:张志伟教授既然已经把生活儒学的“生活”等同于海德格尔的“生存”,那么,他会不会向海德格尔的“生存”提出同样的问题?比如说会不会问:“生存”的源头活水是什么?所以,我不得不遗憾地说:这些“问题”的问法都是不相应的。生活儒学认为:生活不是“什么”,因为生活并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本身。所以,生活没有什么“源头活水”,因为生活本身就是源头活水。这就正如我们不能问:存在本身的源头活水是什么?因此,“生活如何可能”那样的康德式的发问,在这里是不合法的,因为那样的发问方式所针对的乃是形而上学,然而生活不是形而上学,也不是形而上学所思考的事情——传统形而上学已经遗忘了存在、蔽塞了生活本源。张志伟教授以为,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是为了回答康德式的问题:作为源始境域的生活或生存是如何可能的?这是不对的。生活作为本源,拒绝这种针对形而上学的发问,因为我们向来已经在生活、并且总是去生活。这种生活作为真正的本源的事情,绝不是“谁的生活”,不是任何主体性的人的生活。主体性的“谁”是生活本身“给出”的,而不是相反。 所以我要特别地声明:生活儒学的“生活”观念绝非海德格尔的“生存”概念。海德格尔既然把生存理解为“此在”(Dasein)的生存,那么,此在就先行于生存;他又把此在理解为一个存在者,虽然是一种特殊的存在者;于是,某种存在者就成了生存的前提。这样一来,所谓“生存”也就不再是生活儒学所说的“生活”了。因为:生活儒学之所谓生活,并不是此在的生活,亦即不是任何存在者的生活。这是我尤其要强调的生活儒学的一个基本观念:作为大本大源的生活本身,先行于此在,先行于人,先行于任何存在者。没有生活,就没有任何存在者。在儒家思想中,生活显示为生活感悟——显示为生活情感、生活领悟。而没有生活情感,就没有主体性的人;没有仁爱,就没有仁者;没有母爱,就没有母亲。生活之为事情本身,正如庄子所说:这里“有人之形,无人之情”[3] (德充符);虽然无“人之情”,但是有“事之情”[3] (人间世)。或者如王国维所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4] (1.03)此在的生存只是“有我之境”,只是以此在去观物;而生活本身才是“无我之境”,是以物观物。所以,从本源的层级上来看,生活首先并不是人的生活,人倒首先是生活着的人。这意思就是说,人之所以为人,首先是因为他生活着。有怎样的生活,就会有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