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顺教授的论文《生活儒学导论》[1] (注:2004年12月11日,北京“青年儒学论坛”讨论黄玉顺教授的这篇论文,本文即当时的发言稿。)是一篇很有意思的论文,其中涉及海德格尔与中国哲学之间的关系。由于该文只是“导论”,具体内容语焉不详,加之我对中国哲学没有什么知识,所以我对黄玉顺论文的批评不是针对“生活儒学”的,而是针对该论文对海德格尔的理解的。 一、现象学、存在哲学与中国哲学 如果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都可以叫做哲学的话,那它们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哲学形态。虽然不同,毕竟可以相互比较,取长补短。在大多数情况下,中西哲学之间处在互相补充的关系,不过现象学是一个例外。在某种意义上说,现象学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一种理论视野或者思维方式,这就是所谓“面向事情本身”。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从广义上说,“家”即本源之源始境域,“面向事情本身”就是回溯到本源处,回归家园。欧洲人有欧洲人的家,中国人有中国的家。现象学的好处是不会强使中国人去生活在欧洲人的家中,也不会迫使欧洲人生活在中国人的家中,而是让个人面向自己的家。 由此,我以为黄玉顺的论文一开篇便提出了一个具有方法论意义的问题:我们的立足点是我们的“生活世界”(并不仅仅是胡塞尔意义上的生活世界,而是“事情本身”意义上的“本源境域”)。古、今、中、外在此汇集,并因此而获得其意义。的确,单纯的中国哲学或单纯的西方哲学没有意义,它们的意义源自生活世界,换言之,我们的生活世界是我们的理解的“先验视域”,一切理解在此基础上得以展开。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有感于学术界过分拘泥于中西哲学的差异,好像一定要先“站队”——立场:你是从中国哲学的立场看待西方哲学,还是从西方哲学的立场看待中国哲学。其实,我们可以站在更本源的立场看待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 另一方面,黄玉顺在与现象学—海德格尔对话的过程中展开其“生活儒学”的思想,也是有意义的。张祥龙尤其推崇现象学作为中国哲学返本开新的生长点。因为现象学不同于任何主客二元框架下的概念式的西方哲学理论,它倡导的是本源性的构成性原则。尤其是海德格尔,他要回溯的是没有任何先在之物的构成性、生成中的源始境域。对海德格尔来说,认识、知识尤其是科学知识是属于派生性的,本源境域不是“知”而是“行”(生存)的境域,这就是“生活”。在我们面前的世界成为我们的认识对象之前,我们早已生活于世界之中,与这个世界水乳交融,不分彼此。这个先于一切知识、科学、理性的“生活世界”——由生活而形成的世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水源头。显然,这种试图超越主客二元式认识论框架从而回归本源境域的运思道路,与中国哲学不谋而合。 不过,此前现象学与中国哲学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是作为研究方法而引入的,例如北大哲学系有博士生以现象学方法研究《论语》等,也有很好的思考。例如《论语》是孔子与弟子们在不同场合对话的记录,基本上都是“小零钱”,没有“大钞票”。然而,那些鲜活的对话场景隐而不显了,一切都变成了抽象的观念。从现象学的角度研究《论语》,就是还原到那些特殊场景中去再现孔子的思想。不过,海德格尔与中国哲学之间的关系主要体现在他与道家思想的亲缘关系上。不是以现象学为研究儒学的方法,而是在对话中回溯“生活”这一本源境域,或者说,儒家思想与“生活”这一本源境域之间可以建立建设性的积极关系(生活儒学),这是论文的独到之处,也是需要充分论证和说明的。 二、海德格尔与中国哲学的因缘 在西方哲学中,对中国哲学有帮助同时又不会陷入不中不西的尴尬境地的,现象学即使不是惟一的,也是首屈一指,作为现象学运动的一员,海德格尔尤其值得重视,因为他与胡塞尔不同,直接就与中国哲学有其关联。 从一般的理论上讲,现象学和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的主旨在于克服西方哲学的主客二元式的认识论思路,试图回溯到主客未分的本源境域,这与并非认识论类型的中国哲学不谋而合。我之所以说海德格尔尤其值得重视,是因为胡塞尔毕竟还在坚持西方哲学的科学思维方式,而海德格尔则是打开了胡塞尔加在“存在”上的“括弧”,将胡塞尔悬置的“存在”释放了出来,深入到了更本源的境域。另一方面具体说来,海德格尔在20世纪30年代思想转向之际就已经可以引用老庄了,40年代更是曾经与台湾学者萧师毅共同翻译老子《道德经》,五六十年代则多次引用老庄。所以,说海德格尔与中国哲学具有某种亲和性并不过分。在中国研究现象学的人十有八九亲近海德格尔,这很能说明问题。当然,这也与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有关。 一般地说,西方哲学的科学思维方式是一种向上抽象的思路。从各式各样的树抽象出树的概念,以为各式各样的树的本质。从花、草、树、木……中抽象出“植物”的概念,以为花、草、树、木……的本质。依此类推,直到最高的普遍性,那就是万事万物共同的本质——存在。这种科学思维方式认为这个抽象的过程是越来越摆脱主观性走向客观性的过程,殊不知始终在主观性的范围之内。胡塞尔包括海德格尔则试图走另一条相反的路:不是向上抽象,而是向下回溯,回溯到真正本源的境域。不是通过抽象超越主客之间的界限,而是通过向下回溯,回溯到主客未分的源始境域。因此,主要是海德格尔,在某种意义上走出了本质主义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