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早慧,自从他还是“青年苏格拉底”起,他的超凡心智就为各国著名访问学者和国内哲学界看好。但是按照《申辩》中所暗示的,使苏格拉底享有“智慧”之名的智慧未必一直就是“自知无知”。当苏格拉底年届中年,“智慧”之名在雅典如日中天之时,一次“德尔菲事件”将他从自满中唤醒,令他过渡到这种“反思批判”类的智慧。这次事件的要旨是,那位以“认识自己”(自知)为训令的阿波罗神说: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加智慧了。这一能够让多少缺乏自知习惯的教条主义者无比骄傲、自豪、自信的神谕却让苏格拉底顿时感到迷惘,自信心全面崩溃,陷入痛苦之中年危机。在经历了紧张的思索、证伪实验和参悟之后,苏格拉底终于实现了他的“批判哲学转向”,从此他整个身心投入揭露人类的智慧等于无知、不含有真理之知的工作中去,直至最后开罪于众,招致杀身之祸。 柏拉图无废笔。纵观柏拉图的记载,苏格拉底的“夫子自道”构成了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形象的一个浓墨重彩的写照。无论是在柏拉图的早期对话还是中期对话中,经常有人打断对话的流程而专门“批评”苏格拉底的这一否定性思维方式,数落他热心的就是把一切肯定的知识都加以推翻,却不肯定任何东西。大多苏格拉底/柏拉图对话录都是没有结果的;即使那些看上去“肯定性”的对话,也笼罩着一股“反讽”意味,使人不敢相信里面在宣布绝对真理。“自知无知”的批判性意识并不是枝节的、偶然的点缀,而是渗透在苏格拉底的所有思考之中,构成了他使命般地虔诚投入、并最后为此而被处死的事业。所以,这应当是解开苏格拉底哲学奥秘的一个关键。 一、一个个案:“拉刻斯” 苏格拉底“中年变法”之后是怎样进行他的说服大家“自知无知”的哲学使命的呢?让我们先从所谓“苏格拉底对话录”中选取一篇《拉刻斯》看看。 话说有些雅典公民找到了著名的雅典将军尼昔阿斯和拉刻斯,请教他们如何教育孩子、使他们获得美德——比如说:观看重装兵操演是否是一个好办法?两位将军推荐自己的好友苏格拉底(当时大约45岁左右)加以教诲。苏格拉底说:要想知道应该如何培养孩子的美德,必须首先知道什么是美德,如果连美德是什么都不知道,是不可能找到实现美德的最好办法的。观看重装兵操演,应当是要学习“勇敢”这种美德;那么,什么是勇敢? 拉刻斯说:能够在作战中坚守阵地的人就是勇敢的人。但苏格拉底马上质疑说,那么追击敌人的人是不是勇敢的人呢?并指出,我所问的勇敢不是限于某种特殊情形下的勇敢,而是能够包括所有这些情形的共同的勇敢,不仅是抵制痛苦和害怕时的勇敢,也包括抵制欲望和快乐时的勇敢。于是,拉刻斯提出了一个一般性的定义:勇敢是灵魂的一种忍耐。苏格拉底却又反驳这一定义说:愚蠢的忍耐就不是勇敢,因为勇敢是高尚的,好的,而愚蠢的忍耐则是坏的,有害的。拉刻斯只好承认:只有聪明的忍耐才是勇敢。这似乎走向了苏格拉底喜欢的“知识德性论”,但苏格拉底依旧反驳说:一个精于算计而预知了自己能够完胜的人,当然“无所畏惧”,轻易忍耐;但是,一个对自己的胜算没有充分了解人如果也能坚强忍耐,他显然更为勇敢。 拉刻斯沉默了。苏格拉底建议说:也许我们应当请尼昔阿斯救我们脱离困境?尼昔阿斯发言从苏格拉底常说的“一个人的好在于他的智慧”这句话出发,认为,如果勇敢的人是好的,那么他也是智慧的,因此勇敢是一种智慧。苏格拉底打断他:这是什么智慧?总不会是关于弹琴的智慧?尼昔阿斯说,当然不是,是一种能在战争或其他事情中激起恐惧或自信的知识。拉刻斯插嘴反驳说,勇敢是一回事,智慧是一回事;农夫、艺人、医生最懂得自身领域内的危险,他们最具有激起恐惧与自信的知识,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更勇敢。但尼昔阿斯不认可这一挑战,说:医生只知道疾病和健康的知识,并不知道一个人患了病以后最好是活着还是死去,并不知道关于害怕和希望的理由的知识。苏格拉底对尼昔阿斯的这个观点作了总结:勇敢是关于希望和害怕之理由的知识,并非每个人都具有这种知识,而没有这种知识就不可能勇敢。 讨论至此,看上去已经很美好了。但是,此时苏格拉底又提出了疑问:“可怕的”乃是关于将来的恶,“可期望的”乃是关于将来的善。如果勇敢是关于可怕与希望的知识,那么它就是关于将来善与恶的知识;但是没有一门知识是只关于将来的,任何关于事物的知识都包括它的现在、过去、和将来。因此勇敢必定是关于所有善恶的知识;但是如果一个人知道所有的善恶,他必定是完美无缺,拥有包括正义、虔诚、节制在内的所有美德。如果这样,勇敢就不是美德的一部分,而是全部美德了。但是这与我们的预设又是矛盾的。 结论是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勇敢”。 二、意识在自我否定中觉醒 《拉刻斯》是一个典型,许多苏格拉底/柏拉图对话的结构都是如此。从以上讨论中可以看到,苏格拉底的“自知自己无知”体现出了一种主观意识的强烈的自我反思精神。“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是苏格拉底的名言。这个意识的自我反思包含了苏格拉底哲学的一个基本原则——意识的自我决定原则。黑格尔敏锐地看到了在此出现了人类精神发展历史上的新环节。他称之为“主观自由的原则”。(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63页。)对于苏格拉底,一切权威和原则,都必须经过独立的个体意识的严格审查,才能获得肯定或否定。也就是说意识自身要求自主地决定一切观念和原则的合法性。 在人类精神的发展史上,意识的觉醒不仅只是发生在苏格拉底身上。不同的民族和不同的历史时期大约总会有这样的领悟者出现。但是他们大多被人淡忘了。也许有几个要素促成了苏格拉底成为代表这一环节的西方思想史乃至人类思想史中的标志性人物。第一,是他的使命感导致的热诚。他把这当作神圣使命,当作理性之神阿波罗(这不是一位“新神”)的命令。在“神”是人所坚信不移的最后依据的意义上,苏格拉底对主体意识的推崇乃是在人类精神史上引入了“新神”;第二,是他的充沛的意识力量和因此而来的极端化推导——直至不惜为之献身(事实上,许多现代学者指出苏格拉底在“申辩”中的表现似乎更像是在故意冒犯大众,招致直接冲撞和自我毁灭——为了震醒人的良知);第三,是有一个能够体会到其中的重大意义并拥有精彩绝伦的文笔力量把这一切都富有魅力地记下来的柏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