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ποιησιs)在古希腊语中包含“制作”、“创造”、“塑造”和“生产”等义。从功能目的论角度看,诗学与注重人格培养和成长的“教育”(παιδεια)之本义颇为接近。柏拉图的诗学,主要是建立在音乐与体操教育基础之上的道德理想主义诗学。这种诗学具有两个维度:一是以音乐教育为主要内容的心灵诗学(ψυχο-ποιησιs),旨在培养健康的心灵、敏锐的美感、理性的精神、智善合一的德行,以便参与管理城邦的政治生活;二是以体操训练为主要内容的身体诗学(σωματο-ποιησιs),旨在练就健美的身材、坚韧的意志、高超的武功、优秀的品质,以便适应保家卫国的军旅生活。柏拉图正是想通过心灵诗学与身体诗学的互补性实践,来达到内外双修、文武全才的教育目的,造就身心和谐、美善兼备的理想人格。 质而论之,身体诗学以德为宗,强身为用。这里所谓的“德”,是指出类拔萃的德性与素养,不仅包含勇敢与节制等优秀品质,而且意味着将人的天赋体能发挥到极致所表现出来的超常能力。就此能力而言,“德”与“用”彼此相通,是指人经过系统而严格的体育锻炼,可达到身材健美、英勇善战和文武双全的境界,进而在具体的社会实践活动中,能担当重任,取得卓越的成就。 一、古希腊的体操教育 在古代人类历史上,恐怕没有一个民族像古希腊人那样喜爱体育运动。奥林匹亚运动会之所以在公元前8世纪诞生在古希腊,除了与此相关的气候环境、民族天性和审美意识等因素之外,体育的制度化与独特的教育观念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在古希腊,体育制度化的风俗可以追溯到斯巴达人的军旅生活方式。斯巴达人以强悍出名,由于占领的地盘大,需要以一当十地对付被奴役的族群。当时,全身戴甲的步兵,打仗全靠肉搏,没有强壮的身体与灵活的步伐就等于送死。在斯巴达人的观念中,理想的教育就在于能培养出最勇敢、最结实和最灵活的斗士。为此,他们对新生婴儿进行严格的挑选,只养育身强体壮与发育正常者。他们不但锻炼男人,也锻炼女人,使儿童从父母双方那里都能禀受勇敢和强壮的天赋。正是通过全面而普及的体育锻炼,斯巴达人不仅练就了希腊人中最健美的体魄,而且培养了无数能征善战的军事人才,在漫长的希波战争和后来的伯罗奔尼撒等战争中,取得了赫赫战功。 在斯巴达人的影响下,希腊各城邦逐步将体育制度化。在雅典,最早的练身场(γυμνασιον)设立于公元前700年。远在公元前594年梭伦当政的时代,雅典就有3个大型公共体育场和不少小型体育场。16到18岁的青年,整天在练身场上训练,有时连语文和音乐课也要停止,好让他们进入更高级的训练班。“练身场是一大块方形的场地,有回廊,有杨树成阴的走道,往往靠近一处泉水或一条河流,四周陈列着许多神像和优胜运动员的雕像。场中有主任,有辅导,有助教,有敬奉赫尔美斯神的庆祝会。休息时间青年人可以自由游戏;公民可以随意进出;跑道四周设有座位,外边的人常来散步,观看青年人练习;这是一个谈天的场所,后来哲学也在这里产生。学业结束的时候举行会考,竞争的激烈达于极点,往往出现奇迹。有些人竟然持之以恒,锻炼一生。训练规则严明,生活起居均有定规,他们按时进食,用铁耙和冷水来锻炼肌肉……某些运动员的事迹和神话中的英雄不相上下。据说(雕塑家)米隆能肩上扛一头公牛,能从后面拖住一辆套着牲口的车,使其无法前行。”(丹纳,第313页)可见,练身场就是一所学校,体育是教育中的重要环节。当时的城邦公民没有一个不曾在练身场受过严格训练。按照当时的习俗,只有这样才算有教养,才能应征入伍,才能成为一流的公民,否则就将沦为手工艺者和低贱的人。 与体育制度化相关的教育理念,在古希腊人那里也是非常独特的。他们普遍认为:体育和智育同样重要,二者不可偏废;肢体的和谐与健美有利于加强个人的意识和毅力,体育锻炼有益于身心的健康和全面的发展。古希腊作家琉善(Lucian,公元120—180年)在一篇为体育辩护的文章中写到,体育活动对青年人的心灵会产生道德影响,从而引导他们选择人生的正道,防止他们游手好闲、惹事生非,同时还会赋予他们以良好的综合素质,即“美善兼备”(καλοκαγαθια)的素质。(Guhl & Koner,p.213)这种素质,实质上是将健美、审美与道德修养熔铸在一起的,而“美善兼备”一词本身,也正好是“美”(καλοs)与“善”(αγαθοs)两个范畴的复合结构,兼有形体美与道德美两个方面,其本意可以上溯到柏拉图所倡导的身体诗学及其教育理想。 在为数众多的古希腊城邦中,基于上述理念的教育模式均带有所属族群的某些个性特点。比较而论,有两种模式最具代表性,一是斯巴达模式,二是雅典模式。斯巴达模式侧重增强年轻人的体质和吃苦忍耐的能力,在多里克族群(Dodo tribes)中间占主导地位。雅典模式侧重身心的和谐发展,强调温文尔雅的风度举止,在爱奥尼族群(Ionian Model)中十分流行。这两种模式各有千秋,前者更适合于军旅征战,后者更适合于内外双修,所培养出的英雄人物,个个具有健美的体魄,在日晒雨淋中更显得色泽鲜明,精力充沛,英姿勃发。譬如,在希波战争中,某位希腊联军将领为了鼓舞士气,竟然派人脱去波斯俘虏的衣服。当在场的希腊人看到波斯人一身软绵绵的白肉时,都哈哈大笑,从此瞧不起敌人,作战更加勇敢。另外,这种健美的身体也为艺术创作提供了难得的模特儿。在斐迪亚斯的《雅典娜神像》和帕拉克西特的《赫尔美斯》等许多雕塑作品中,人物在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是那样自然从容,所流露出来的优雅姿态,绝非假模假式的作秀,而是诚于中而形于外的内外和谐之美。 对此,温克尔曼在《希腊人的艺术》一书中大发感慨。他说:我们中间最优美的人体,与最优美的希腊人体不尽相同。天空的柔和与明洁,给希腊人最初的发展以积极影响,而早期的身体锻炼又给予人体以优美的形态。正是通过这样的锻炼,他们获得了雄健魁梧的身体。那些最为完美的裸体,以多样的、自然的和优雅的运动和姿势,展现在希腊大师的眼前,现如今美术学院雇来的模特儿难以望其项背。(温克尔曼,第3-6页)历史地看,希腊种族本身是美的,但他们用制度使自己更美。锻炼身体的两个制度,体操与舞蹈,从诞生到发展,在两百年间遍及整个希腊,为战争与宗教服务,不仅使年代有了纪元,而且使培养完美的身体成为人生的主要目的。结果,希腊的雕塑艺术不但造出了最美的人,而且造出了最美的神。这种把人的美升华为神的美,将神人合一的塑像方式,是古希腊人特有的艺术表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