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思想不断发展的进程中,自由始终是一个重要的主题。无论人类从自然、蒙昧的状态进入文明社会形态中,还是人类摆脱物质依赖性、进入现代化的过程中,自由作为推动人类历史前进的思想动力一直都在发挥着巨大作用。哲学是人类对存在及存在环境的自觉意识和反思,所以,在西方哲学发展进程中,自由问题始终是哲学家们关注的一个命题。如果说近代以前的思想家们对自由的关注是不自觉的或无意识的,那么,自笛卡尔以来的西方哲学则是自觉地和有意识地把自由概念当作人类认识的一个核心命题。对此,阿多诺曾经意味深长地说:“人们几乎可以说,自由概念的这种双重转向——作为转向外部的自由概念和转向内在的自由概念——是支配、统治全部哲学史的事情,一切思想家、包括那些相互间有着最激烈矛盾的思想家们在这点上都是一致的。”(注:阿多诺:《道德哲学的问题》,德国法兰克福:Suhrkamp出版社,1997年,第178页。) 今天,在讨论现代化、现代性及后现代主义的时候,我们在承认建立在理性主义基础上的自由概念是启蒙运动所确立的现代性的一个主要特征的前提下,(注:关于现代性的特征及其相关问题,请参见江怡主编:《理性与启蒙——后现代经典文选》(东方出版社,2004年)中的有关阐述。)有意识地回顾西方哲学家对自由问题的考察和认识,或许对认识现代化进程,审视和解答现代化所带来的问题有所裨益。 一 “自由”在古希腊哲学中并不是一个重要概念。巴门尼德开创的是用逻辑推理的方式去认识真理之路,他孜孜以求的是所谓去除一切现象的存在之本质,因此,在他那里,存在是并不创造杂多的“唯一”,是没有生生死死的“永恒”。按照巴门尼德这种理解,“一是一,二是二”,只有“一”才是存在和本质,除此以外的东西不过都是非存在和现象。这样,巴门尼德制定的就是一条不能“无中生有”的定律。人们不能进行自由的创造。不能发挥自身能动性,当然就是巴门尼德哲学的应有之理。 对于巴门尼德的哲学,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都抱有敬畏之心,不敢妄加评论。尽管如此,亚里士多德还是从自身体会中去理解自由,他在其《尼科马可伦理学》中对“内在自由和外在自由”予以区分,他认为,“内在自由”是指摆脱内心的各种情绪、欲望的困扰,“外在自由”则是指对外在权势的压迫进行反抗。这很可能与亚里士多德曾经依赖自己的学生亚历山大僭主获得讲学和著书立说的自由有关。从而使他不自觉地意识到自由所具有的伦理学的意义。古希腊哲学中的犬儒学派与古典时代早期的斯多噶学派也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自由的重要性。他们都认为。人们应当享有自由,应当从君主的庇护中解脱出来。但是,无论是亚里士多德,还是犬儒学派和斯多噶学派,都没有真正认识到自由的哲学意义。 真正开启自由这个概念的哲学意义的,当属基督教教父哲学,这里首先应当提到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在应用希腊哲学的柏拉图主义为基督教教义进行辩护时候所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去解释《圣经》所说的上帝创造世界的故事。对他来说,他既不能说上帝借助他物进行创造,也不能说上帝创造世界使用某种材料,而只能说上帝是从自身中创造了世界。奥古斯丁由此就突破了巴门尼德的不能“无中生有”的定律,而是暗示了自由乃是从无到有、由一生多的创造路径。奥古斯丁遇到的另一个难题,则是如何解释灵魂不朽。奥古斯丁在把记忆、理智和意志这三种基本力量赋予给灵魂的同时,凸显了意志自由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就在于,自由可以使灵魂不受任何外在的强制,自由还可以使灵魂具有自我规定的能力。前者是自由的被动和消极的意义,后者则是自由的主动和积极的意义。对奥古斯丁而言,从意志自由出发就可以解释世界上存在恶的原因,还可以由此去说明所谓的“原罪”,这就是人滥用自由意志而背离上帝,背离至善,人因此失去了自由。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人类,才能使人重新获得向善的自由。虽然奥古斯丁的主旨是用希腊哲学去解释基督教教义,其意义主要在于宗教伦理方面,但他毕竟开启了自由在道德哲学方面的意义,并反过来用基督教教义突破了希腊哲学的定律。可惜的是,中世纪的教父哲学由于其特定原因,并没有把奥古斯丁开创的这条路径进行下去,这个任务一直留到了文艺复兴以后。 二 打破独断论对人的思想的禁锢,把自由引入哲学,并对“外在自由”转换为“内在自由”予以系统地阐述,这是康德所从事的一项十分艰巨的事业,也是他的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贡献。正是从康德开始,自由才真正成为近现代哲学的一个主旨。 对康德来说,把一切人都当作自由的,是最高的具体概念,同时也是由人确立的、绝对的最高原则。人固然有自然人和理性人之分,排除自然人这个因素不论,仅仅就人是理性的人而言,人惟独只受自己的理性的规定,而理性在本质上又是通过自由来表现其特征的,所以,是否享有自由就是关涉人的核心问题。康德一开始就把自由这个概念当作从主体中创造表象的概念来应用,对他来说,自由又常常表现为最初的表象创造能力,有时这种能力被称为“主体的自发性”,或被称为“真正的意识创造力”和“精神的创造力”。这样,在康德这里,自由既是一种建立在极其强烈的自我意识基础之上的积极理念——康德哲学是先进的市民阶层的思想。它是以哲学的方式对18世纪末期开展的资产阶级摆脱封建主义束缚的斗争进行反思,追求的是主体能够自由地为自己立法的启蒙运动的原则,而这个原则是与所有的传统观念,与所有等级制的、封建的和专制的制度针锋相对的;同时,自由也是一种先验建构的理论——尽管人们都承认,实现我们自由意志的条件在事实上是经验的,但是对康德来讲,自由意志与奠基在自由意志之上的道德领域的表象核心则在于,自由和道德是完全独立于经验条件的东西,一俟我们把它们与经验条件联系在一起,作为纯粹观念的自由意志和道德意愿就会受到损害。这里恰恰就是康德与后来的黑格尔在哲学上的重大分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