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5)01-0022-07 一、荒谬问题的提出 类似生存“荒谬”的描述早在“存在主义”的鼻祖帕斯卡尔、雅斯贝尔斯等处,就已 初见端倪。帕斯卡尔的“死亡”、雅斯贝尔斯的“罪恶”、“荒谬”都体现出存在主义 对人生存荒谬性的思考。尽管帕斯卡尔生活在17世纪,但他思考的问题几乎涉及存在主 义的全部领域,因此今天的哲学研究者将其誉为存在主义的源头。他的荒谬性思想集中 地体现于《思想录》一书中。 他在《思想录》中,反复论述了人的一个悖论:人既是伟大崇高的,又是卑鄙渺小的 ;既是可以达到幸福的,又是处于十分悲惨的状况的,对人世不义和恶的观点基本上都 是悲观的。《思想录》是加缪关于人的状况的主导思想背景,贯穿于他的全部创作中。 帕斯卡尔认为,人生始终要忍受苦刑,后死的人在观看先死的人如何经历死亡的痛苦情 景;凡是人都对于人的这种状况无能为力。帕斯卡尔在这里阐述了人生存的荒谬性和人 面对荒谬的悲剧命运。然而,加缪并不完全赞成帕斯卡尔面对荒谬的悲观情绪。加缪认 为面对这种人生存的荒谬性,应该采取实际行动反抗荒谬而不是坐以待毙。反抗的行动 、革命、艺术创造都是实际的反抗行动,足以对抗和战胜荒谬性。小说《鼠疫》(1947 年)出版后两年,加缪完成了剧本《正义者》(1949年)。剧本的背景是1905年发生在俄 国的一次革命事件。加缪塑造了主人公卡利亚耶夫这个反抗英雄的角色——既带有西西 弗悲剧性的荒谬色彩,又比西西弗更崇高、更充实和具体。剧中,卡利亚耶夫作为革命 党人执行任务扔炸弹,在执行任务中,他却因遇见儿童而不忍心将炸弹扔出,导致革命 党人的计划失败;随后,加缪将革命实践与人本主义统一起来,使主人公既完成了革命 任务又保全了生命,最后以一种崇高精神英勇就义。可见,加缪是从帕斯卡尔的哲学命 题出发,落脚点倒是反帕斯卡尔命题的,也就是说,加缪认为人可以反抗人生的荒谬性 ,人可以反抗命运。投身革命、斗争,视死如归,就是对荒谬人生的一种抗议,就是人 生尊严和价值的最高表现。 《论疾病——就疾病的真正好处求教上帝的祈祷》(1659年),是帕斯卡尔身体极度恶 化,濒临死亡状态时所写。如果说帕斯卡尔通过疾病看到了灵魂之恶的惩罚,但同时他 也将宗教看作摆脱恶的良方——没有上帝,人是悲观的。然而,加缪对宗教摆脱恶的方 法坚决予以排斥。他的《局外人》缺少宗教气息,作品中的主人公默尔索彻底地拒绝牧 师。对于死亡他倒是更加乐观——“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 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 切再过一遍。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 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 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1](P62)。 这里,帕斯卡尔蕴涵一个命题——人要死亡,人并不幸福——对加缪产生了很大影响。 戏剧《卡利古拉》中,卡利古拉就是帕斯卡尔这一思想的形象体现——面对人的生存荒 谬性和世界的存在荒谬性具有清醒的彻底意识的主人公,正是加缪思想的体现。因为卡 利古拉如此真切的感受到死亡的定数,才获得了“自由”。这种自由感几乎与小说《局 外人》中默尔索临死前的幸福感同出一辙。 雅斯贝尔斯哲学从“存在者”,即“人”出发研究“存在”,关心其在危机中的生存 问题。其“生存哲学”指一种关心人的精神生活和价值体验以及什么是人的自由存在的 哲学。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哲学具有超出科学的“本原的独立性”,即它以一种科学思 维所无法达到的思维方式来把握“存在”,实现人的自由或者说“使我回到我自身”。 但是,当人从精神上体验到“生存”的绝对自由时,他会认识到绝对的自由同时也就是 绝对的必然,在绝对的自由体验中我们感到自己仿佛被“上帝”牢牢地掌握在手。加缪 认为雅斯贝尔斯“理解上的无能为也就变成了照亮万物的存在”——神,即将理性“神 化”,加缪称之为“跳跃”。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写道:“在理性的残垣断壁上从 荒谬出发,在对人封闭和限制的天地里,把压迫他们的东西神圣化,在剥夺他们的东西 中找出希望的依据。凡有宗教本质的人都抱有这种强制的希望”,“雅斯贝尔斯千方百 计打破理性的偏见,是因为他要把世界解释的更彻底”[2](P86—87)。加缪认为雅斯贝 尔斯不承认荒谬性而对希望、理性、永恒仍抱有幻想。 在这个问题上,俄国哲学家谢斯托夫与雅斯贝尔斯的思路正好相反。谢斯托夫发现了 存在的荒谬性,但他不寄托于上帝或神的拯救,其哲学的全部思想在于将荒谬暴露在光 天化日之下,使荒谬带来的巨大希望涌现出来。谢斯托夫认为唯一真正的出路恰恰在于 人类判断没有出路的地方。我们转向上帝只是为了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至于可以得 到的,世人足以对付得了。如果说雅斯贝尔斯从反面告诫加缪,那么谢斯托夫则从正面 激发加缪对摆脱理性幻想的决心。谢斯托夫承认荒谬,也将荒谬视为理性、道德的对立 面,但他的荒谬也成为某种取代永恒的真理——荒谬成为救世的真理,荒谬人成为救世 的英雄——而出现的,即将非理性神化了。 加缪认为,所谓荒谬,就是无规律可循,无法用理性解释。但是荒谬也不是理性的对 立面而是“非理性的反面”。荒谬是人与世界关系的一种把握,它可以说是一种理性的 特殊形态(并非是不理性或非理性)。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从科学的、非现象学的角度看 都是有原因的,但是我们也许可以从现象学方法的直观角度看,原因就成为括号内的东 西而被悬置,世界和存在本身就是荒谬。一旦我们对荒谬原因进行质疑,就进入了一般 意义上的反思。这种反思指的是形而上学式的反思,它的主要特点在于为对象世界的原 因作知识论的因果论证,寻找具有普遍必然性的因果联系。相比较而言,加缪新人本主 义哲学中的现象学反思强调对事情原因加括号,回到事情本身中去。然而,即使对于原 因加括号,我们最终也回避不了对象世界本身和直观之间的冲突。但是看到冲突就设法 予以消除和化解乃是黑格尔的辩证思维方式,加缪的荒谬思想关涉的本来就是个体与世 界之间这种紧张关系。加缪的荒谬思想清醒地了解荒谬生存的紧张状态。他笔下的普罗 米修斯、西西弗、卡利古拉都是清醒地了解人的生存荒谬性这一主题的代表人物。他们 都是在荒谬世界中知其不可而为之地充满生命激情的反抗者。他们与世界及他人的关系 绝不同于萨特在《恶心》(1938年)、《间隔》(1945年)中所说“他人,是地狱”这样的 主体际性的紧张关系,而是更崇高,更具有现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