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之后,中国完全进入了军阀时代。当控制北京政府的段琪瑞最后一次“武力统一”的尝试失败以后,北洋军阀表面上的团结不复存在。此后,军阀集团的分裂成为某种趋势,先是所谓的北洋系一分为三,然后是皖系因战败碎裂成若干个中小军阀,随后是直系分裂,冯玉祥倒戈,最后轮到奉系,郭松龄的反奉,差点毁了张作霖经营了多年的基业。主干的北洋系如此,其他的大小军阀也差不多,只要麾下的军队稍微多一点,就有可能控制不住局面,做督军的要兼手下一个主力师的师长,做师长的要兼一个主力旅的旅长,否则就可能人枪两空。那个时代的战争也别具特色,用当时外国记者的话来说,就是仗不是靠枪炮而是靠光洋和烟土来打的,战前收买对方的叛徒,成为各方战略性的部署,倒戈成为大小战事里免不了的一道风景。 清末的行政改革和地方自治的推行,为军阀的滋生提供了合适的土壤。任何一支有点规模的军队,都可以方便地利用现成而且延伸到县以下的政权网络,为他们征粮征税,提供军饷。而地方自治的团体与机构,又恰好可以很便利地与军人结合,形成“军绅政权”(陈志让的概念)。这一时期的军阀割据,可以在从一个县到数省规模上实现,跟清末政治的演变,不无关系。 但是,清末政治风云,也使得军阀政治呈现出如前所述动荡不定的面貌。清朝垮台之前,传统道德的没落已经到了“人心丧尽”的田地,以至于号称“深仁厚泽”的满清王朝,在易代之际,除了某些绝望的满人之外,居然没有什么汉人官吏为之殉节,连残暴的元朝都不如。皇权的丧落,对人们心理所造成的影响,其实远非当时人所能逆料。不仅是使得几千年的儒家伦理处境尴尬,用1920年代当红的军阀吴佩孚的话来说就是“五伦缺了一伦”,更重要的是导致了一般人价值导向的迷失。尽管现代军阀本身是中国军事现代化的产物,但是,在这个现代化的过程中,军阀所得到的,除了现代兵器和使用技术之外,只是西方“军、师、旅、团”的编制,军阀团体的结合机制,却还是传统的,过去人们一直称之为“封建军阀”,在我们长期使用的“封建”一词的传统意义上,的确不谬。 传统意义上的集团,在传统道德没落的情景下,群体的维系不能不成为一个大问题。在当时,军阀对这个难题的解决,通行办法有两个,一是武力维系,即自己亲自或者让子弟掌握一部精锐的嫡系武装,随时敉平可能的反叛;二是利诱维系,即尽可能地对部下施以恩惠,进行物质收买。事实上,千年以前,唐末的藩镇和五代十国时的军阀也是这么干的。不过,这种老套路,前车有辙,并不灵光。藩镇的牙兵,最后往往变成了得罪不起、且玩自家于股掌之上的太上皇,稍有不慎,自家的脑袋先丢在他们手里。而利诱则惯坏了骄兵悍将,五代李嗣源父子空其府库赏赐军士,却落得个身死国灭下场的旧事,其实也不能算过去太久。 其实用不着追溯历史,现代的军阀们自己就吃够了苦头。段琪瑞对部下不可谓不厚,直皖开战前,发双饷不说,还要赏酒席,发面包汽水,但是打起来却没有人为他卖命,一哄而散。每个军阀几乎都有子弟掌握的“亲兵”,但照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吴佩孚号称练了一支跟成吉思汗亲卫的怯薛军一样的亲卫部队,到了战败时,宝贝的“怯薛”还不是归顺了人家。 跟那时的许多先进的中国人寻求救国真理一样,1920年代的军阀们则纷纷各寻门路,搜求某种枪炮之外的东西,以拯救传统道德缺失导致的维系危机。 一、庙堂儒学与江湖义气 北洋军阀的直系分成前直系和后直系,以冯国彰为首的前直系,实际上并没有跟皖系分家,所以,以曹锟为首的后直系,才是民国政坛上的要角,但后直系的灵魂,实际上是吴佩孚。吴佩孚是个出身山东农家的秀才,跟那些“海归”的士官生蓝天蔚、孙传芳等相比,他属于典型的“土鳖”,却又是土鳖中旧学底子比较厚的一个。在北洋系的高级军官里,像这样的制艺秀才,确属凤毛麟角。 吴佩孚是因为口才好,能在大庭广众里讲话,而脱颖而出的,所以带兵相当注意“精神讲话”,这是他与北洋的前辈所不同的地方。由于他的地域和教育背景,他用以激励部下的“精神讲话”的内容,只能是传统儒学面貌的东西。不过,传统的儒家伦理在他的手中,经过一番修补和拼接,以便能适应民国时代的新环境。在他看来,民国虽然没有了君主,但中国人的五伦,并不是真的就缺了一伦,因为“君臣即上下之意,所以示差别也”,上下就等于君臣。“在学校里,先生对于学生为君臣,在军队里,长官对于部下亦为君臣。”(注:吴佩孚:《蓬莱讲话录》,《吴佩孚先生集》,台湾文海出版社,民国55年版,第191页。)既然长官与部下是君臣关系,那么儒家的伦常,就不再有什么缺损,“君纲一正,在下无不随之而正,就如立竿见影一样。”(注:吴佩孚:《蓬莱讲话录》,《吴佩孚先生集》,台湾文海出版社,民国55年版,第174页。)所以,作为军人,必然要效忠自己的上司,所谓军人之忠,就是忠于“为国为民之长官,”能忠于长官,即是忠于国家。这种忠的关键是“不叛”,比如像关圣帝不降东吴,岳武穆不附秦桧,均系“精忠报国,馨香万代。”然而,如果不幸碰上的长官,既不为民,甚至危国害民怎么办呢?那也只好“曲进谏言,以挽救其失,万不可动辄谋叛,以陷于大不忠之地步。”(注:吴佩孚:《蓬莱讲话录》,《吴佩孚先生集》,台湾文海出版社,民国55年版,第1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