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恰好七十年前,上海滩上曾发生过一起因鲁迅在日本发表文章而引发的文坛公案 。公案的当事人,一方为尽人皆知的鲁迅,另一方为鲜为人知的邵洵美以及据说现今仍 然在世的章克标老先生。这起公案,是围绕当时的《人言》周刊展开的,故我们不妨称 之为“《人言》事件”。 “《人言》事件”回放 1934年2月,鲁迅应日本《改造》杂志社社长山本实彦之约,用日文写了《火》、《王 道》、《监狱》这一组短文(后收入《且介亭杂文》时改题为《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 ,当年3月号的《改造》杂志如约刊登了这三篇短文。话分两头,且说当时上海有一家 《人言》周刊,1934年2月创刊,邵洵美、章克标为该刊编辑同人。这年3月3日出版的 《人言》第3期上,赫然译载了鲁迅在日本发表的文章《谈监狱》(即《监狱》),原作 者项下署名“鲁迅”,翻译者署名“井上”(一个常见的日本姓氏)。译文的前面有译者 的一段说明: 顷见日文杂志《改造》3月号,见载有我们文坛老将鲁迅翁之杂文三篇,比较翁以中国 文发表之短文,更见精彩,因迻译之,以寄《人言》。惜译者未知迅翁寓所,问内山书店主人完造氏,亦言未详,不能先将译稿就正于氏为憾,但请仍用翁之署名发表,以示尊重原作者之意——译者井上附白。(注:转引自《准风月谈·后记》,《鲁迅全集》第5卷,1981年版,第387、390页。) 笔者认为,《谈监狱》这篇译文的来路十分蹊跷,“井上”先生的“附白”更让人觉 得是在撒谎。不过,为叙述方便起见,对此问题先按下不表,请接着看公案的发生经过 。 《人言》杂志在《谈监狱》这篇译文的后面加了一段“编者注”(即编者按): 鲁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此文译自日文当可逃避军事裁判。但我们刊登 此稿目的,与其说为了文章本身精美或议论透彻,不如说举一个被本国迫逐而托庇于外 人威权之下的论调的例子。鲁迅先生本来文章极好,强辞夺理亦能说得头头是道,但统 观此文,则意气多于议论,捏造多于实证,若非译笔错误,则此种态度实为我所不取也 。登此一篇,以见文化统制下之呼声一般。《王道》与《火》两篇,不拟刊登,转告译 者,可勿寄来。(注:转引自《准风月谈·后记》,《鲁迅全集》第5卷,1981年版,第 387、390页。) 这段编者按中显然包含着对鲁迅的攻讦之词,如文字上的阴阳怪气,如“意气多于议 论,捏造多于实证”之类。不过,话说回来,邵、章之骂鲁迅,也是事出有因。先是, 前一年(1933年)8月,鲁化名“苇索”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了《登龙术拾遗》一 文,文中不点名地骂了邵洵美,也顺便捎上了章克标:“要登文坛,须阔太太,遗产必 需,官司莫怕。……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陪嫁钱做文学资本,笑骂由他笑骂 ,恶作我自印之……所以倘欲登龙,也要乘龙,‘书中自有黄金屋’,早成古话,现在 是‘金中自有文学家’当令了。”(注:《准风月谈·登龙术拾遗》,《鲁迅全集》第5 卷,1981年版,第274~275页。)邵娶盛宣怀孙女为妻,又开着一个“金屋书店”,故 鲁的文章虽未点名,但读者一望便知是骂邵洵美的,现在《人言》在登出《谈监狱》的 同时,加了一段阴阳怪气的编者按,也算是报了上年八月挨骂的一箭之仇。有人会问, 《登龙术拾遗》署名“苇索”,邵洵美们怎么会知道“苇索”即鲁迅?对此,我们不妨 反问一句:邵洵美们为什么就不能知道“苇索”即鲁迅?实际上,鲁迅的化名或许能蒙 得住普通读者及“检查老爷”,却未必蒙得了当时的专业编辑或书店老板。鲁迅骂施蛰 存的《重三感旧》署名“丰之余”,可施怎么很快就知道了“丰之余”即鲁迅并旋即撰 文反唇相讥?鲁挨了“林默”的骂之后,为什么很快就知道了这“林默”原来是“同一 营垒”中的廖沫沙?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挨了匿名者的骂,自然要设法了解一 下是谁骂的,并伺机报复。鲁迅也早就说过:“被毁则报,被誉则默,正是人之常情。 ”以上海滩弹丸之地,要“调查”一下某篇文章是谁写的,想来决不会难于上青天吧。 对于邵、章们的骂阵,鲁迅当时并未立即做出公开反应,只是在书信中顺便提到了这 件事。这年3月在致姚克的信中说:“上月我做了三则短评,发表于本月《改造》上, 对于中、日、满都加以讽刺,而上海文氓,竟又借此施行谋害,所谓黑暗,真是至今日 而无以复加了。”(注:《1934年3月6日致姚克》,《鲁迅全集》第12卷,1981年版, 第350页。)到6月,又在致郑振铎的一封信中顺便抨击了章克标:“章颇恶劣,因我在 日本发表文章,而以‘军事裁判’暗示当局者,亦此人也。”(注:《1934年6月2日致 郑振铎》,《鲁迅全集》第12卷,1981年版,第443页。) 一直到了这年的10月,他在撰写《准风月谈·后记》时,才对邵洵美、章克标们进行 了正式的还击。在这篇《后记》中,鲁先是“骂”了“富家女婿”邵洵美,接着又“骂 ”了“富家女婿崇拜家”如是、圣贤二人,然后笔锋一转,“但邵府上也有恶辣的谋士 的”,开始把矛头指向章克标了。在依次全文剪贴了《谈监狱》译文、“井上附白”和 “编者注”之后,他显然再也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愤怒,扔出了投枪: 姓虽然冒充了日本人,译文却实在不高明,学力不过如邵家帮闲专家章克标先生的程 度。 …… 这编者的“托庇于外人威权之下”的话,是和译者的“问内山书店主人完造氏”相应 的;而且提出“军事裁判”来,也是作者极高的手笔,其中含着甚深的杀机。我见这富 家儿的鹰犬,更深知明季的向权门卖身投靠之辈是怎样的阴险了。(注:《准风月谈· 后记》,《鲁迅全集》第5卷,1981年版,第387~391页。) 平心而论,鲁迅在这里把矛头单单对准了章克标,很有些教人摸不着头脑,那高高举 起的投枪,虽然用力甚猛,但却很可能击不中目标。怀疑译文是章克标干的,犹可说也 ,因章是留日的,而邵洵美是留英的。然而,《人言》是邵、章二人共同编辑的,你鲁 迅凭什么就敢断定编者按只能是章的手笔,而不会是邵的手笔呢?这个问题着实令人费 解。大概在鲁看来,邵洵美只是个“捐班文人”,根本不会写文章罢。 《准风月谈》出版后,未见邵询美、章克标们有公开回骂,一桩文坛公案也就这样不 了了之。 《人言》对鲁迅“隐含杀机”吗? 事隔七十年后的今天,当一切尘埃落定,我们究竟应该如何来看待《人言》事件? 长期以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鲁迅颇为幸运地沾上了“神”光,也就顺理成章地 被抬上了神坛。接下来,根据“语录”及推论以及推论之推论,以鲁迅之是非为是非, 随鲁迅之好恶而好恶,在鲁迅的光辉与深刻方面不断加码,将被鲁迅骂过的人和骂过鲁 迅的人统统打入另册,以鲁当年“痛斥”论敌的语言和给对方起的“绰号”作为给某些 历史人物定罪的直接依据等等,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广泛流行的思维定式。以“《人言 》事件”而论,所有涉及该问题的出版物差不多都是沿袭鲁迅本人的说法,将其说成是 一起上海文坛上的宵小之徒利用鲁在日本发表文章一事大做文章,对其进行围攻、陷害 的事件。远的文献找起来费事,就说最近看到的一则资料吧。青年学者房向东所著《鲁 迅:最受污蔑的人》一书中有《“狗嘴里喷出的血污”》一章,文章在批驳香港报人胡 菊人1972年发表的反鲁言论(胡认为鲁迅当年在日本发表文章是受到了山本实彦的利用) 时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