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以往对萧乾的关注,更多是从京派作家后起之秀的角度,研究他在创作中体现出 来的纯正的文学趣味;或欣赏他作为《大公报》报人,撰写那些“褒善贬恶,为受蹂躏 者呼喊,向黑暗进攻”(《人生采访·前记》)的通讯特写。然而有意无意地回避或者说 忽略了他在20世纪40年代因扮演“自由主义者”的角色,曾撰写大量的演讲稿、通讯特 写和杂文乃至《大公报》的社论,反复言说现代民族国家的“乌托邦”构想这一重要的 思想内容。萧乾是如何言说现代民族国家的“乌托邦”构想的呢?它有什么具体的内涵 和特征?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它是想象的,因 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们大多数的同胞,和他们相遇,或者甚至 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们相互联结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位成员的心中”。他又称,“兴起 于18世纪欧洲的想象形式——小说与报纸”,对“民族的想象共同体的诞生会是如此重 要了”,“因为这两种形式为‘重现’民族这个想象共同体,提供了技术上的手段”。 (注:[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睿 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6、26页)安德森论述的这些观点,或许有助于我 们进一步深入探究萧乾的文化想象,以及诉诸文化想象的方式和手段。 有意思的是,萧乾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想象既有经典的中国人式的想象内涵,也有新 颖、别出心裁的个人经验式的体会。《龙须与蓝图》,此篇为作者在伦敦华莱士藏画馆 所作的演讲。萧乾以为,若把世界比成一间教室,那么,在19世纪上半叶,中国才被推 入教室。这个孩子入学比别人的晚,年龄却是很大。老师问他能否画出一张排污系统图 ,“他磨墨,挥动那杆年头久远的毛笔,在纸上画出几缕精致的线条,宛若云雾中的龙 须”。老师生气地将图纸一把夺过去,质问道:“排污管道是实用的东西。你要研究污 水的流量,并运用到灌溉系统中去。你这是在干什么?做梦吗?”全班哄堂大笑。显然, 萧乾用“龙须”象征中国的古老文化,这是他对民族共同体的一种文化想象,而这些精 致的“龙须”遭遇象征西方工业化“蓝图”的现代性挑战,因而,只会描绘“龙须”的 中国学生被修辞为“傲慢”、“自负”,受西方学生愚弄的角色。《中国舞台的歧途》 、《中国音乐往哪里走?》,萧乾分别虚拟“挪威C.K.果尔果尔梦”和“匈牙利K.科科 果夫”撰写的两篇文章,其实这是借洋人视角写中国现象,乃“假翻译”之文。萧乾称 ,中国戏台上总有一个“短打扮”来导演,“我不懂为什么貂蝉在台上泣诉的时候,一 个雄赳赳便衣短打扮的小伙子,竟叉了腰,隐立在屏前,忽而放块布垫,好像命令她: ‘跪!’忽而又当她唱得正兴奋时,一杯茶由腋下塞过来了,再不就往武生手里塞一把 刀。于是,‘杀呀——杀呀!’最丑恶、最残暴的场面便开始了”。除了短打扮的,还 有旧剧里的“黑头”。这“黑头”“酒量大,饭量大,腰包大,而且手头大”,他们油 亮亮的脸上是一片凶狠,撇着嘴巴向整个剧场怒视,“杀呀——”或“打呀——”是他 们的专利。因此,萧乾以为,“过去三十年,中国戏剧不幸还逗留在文明戏时代,虽偶 有新作,也不过是给国际观瞻所在的大都市应时上演的。广大的中国被夺去了古典美, 却又得无可奈何地承受着这过渡时代的糟粕。这是中国观众的不幸,也是世界剧坛的大 污点。怎样把中国舞台彻底现代化了是眼前举世的一个大课题。”关于中国的音乐,萧 乾以为,中国的音乐是“有调无谐”,不像西洋音乐,乐器依其品质、性能,各自尽情 发挥,发出悦耳的“和声”;另外欧洲的音乐有固定的“乐谱”,而中国音乐无“谱” 可依。“它既以人而不以谱为标准,后人无从继承效法”,更可悲的是“因此而使堂堂 中国变成没有音乐可言的国家”。这些“假翻译”之文一发表,还真让有些专业人士信 以为真,要撰文与作者商榷。田汉当年曾代表上海戏剧界在《申报》上刊载长文,一本 正经地就中国戏剧问题作了一番答复。萧乾还撰写另一篇政治寓言式的随笔《侦探小说 在华不走运论》,以为“中国尽管有福尔摩斯,但侦探小说在中国,最近不会走运的” 。其观点后来还引来美国汉学家金介甫对此质疑,金介甫在20世纪80年代读完此文后, 曾郑重其事地给萧乾写一封长信,说明民国初年以来,侦探小说在中国其实一直很风行 。之所以造成这种有意思的“误会”现象,不仅说明萧乾具有高超娴熟的反讽技艺,而 且更能形象地反映了萧乾出类拔萃的文化想象能力。 基于对中国社会现状的焦虑,萧乾构建现代民族国家“乌托邦”理想时,特别关注“ 现代性”问题。萧乾在二战结束后回国,目睹了中国现实社会里的种种怪现象,他用书 信的方式写给英国“老约翰”,倾吐心中的块垒: 老约翰,你还是饶了我吧,让我继续我的沉默。虽然我不应拿你当外人,家丑也还是 不宜外言。自从我的船一出地中海,你我便相隔了至少三百年。我再不愿在你们面前扮 演那“现代公民”的角色了。请你改改我送你的那幅穿长衫的照片,腰间加上一道麻绳 ,手里握把血淋淋的刀,咧了盆嘴,见了活物就想吞,见了金条美汇就伸出毛茸茸的爪 子来攫取。那才是我所属的社会,这个仅存的古老文明!(《给英国老约翰》) 萧乾以愤激的态度和反讽的笔调,道出他心中的最焦虑的事情:中国虽号称有几千年 的文明古国,实际上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时代。萧乾并非不愿当“现代公民” ,而是深感自己作为中国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尚无资格担任此角色。因此,当某些西方人 士希望中国继续保持过去的传统和文明时,“你过去的画的龙须多棒啊!你干什么要做 那些你过去认为是毫无意义的事?”“我认为像你这样有教养的人去踢粗野的足球,真 太令人遗憾了。你应该继续穿长袍。你那漂亮的长指甲哪去了?还有辫子?”(《龙须与 蓝图》)萧乾对此的回答,却非常坚决而明确:“中国不能仅满足于祖先那份遗产,必 须现代化,不然,文化遗产也保不住。”(注:萧乾:《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 录》,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第2版,第170—171页、第56—57页、第204页、第237 页)当然,如何完成从传统演进到现代化,这是当时中国知识界普遍焦虑的问题。正如 萧乾所说:“怎样把中国舞台彻底现代化了是眼前举世的一个大课题。”(《中国舞台 的歧途》)而所谓的“现代化”,其“乌托邦”的构想,就是要达到“现代制度”和“ 现代人”(《政党·和平·填土工作》)。在萧乾看来,中国要完成这一目标,关键就在 于学习西方先进国家实行的“民生主义的精神”,他称:“我们认为中国之现代化不在 借用西方名词,不在乘坐流线型的汽车,而在处理国事上,彻底采用现代的原则。”( 《自由主义者的信念》)那么,需要追问的是何谓“现代的原则”?这是破解萧乾关于现 代民族国家“乌托邦”构想的关键性要素。 其一,是自由。萧乾晚年曾直言不讳地说:“我好像天生就是个自由主义者。”(《释 “地图”》)用“天生”来修辞自己对“自由”的信仰和自己秉持的“自由主义”理念 ,这是不是言过其实?萧乾幼年失怙,寄人篱下,曾过着令人辛酸的孩童生活。生活的 不幸并未压倒他,相反培育出一股不服命运安排的倔强个性。1930年,一个冬去春来的 日子,有两个青年人在圆明园废墟旁,一边散步,一边激烈地争辩着“地图”与“旅行 ”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