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以日耳曼语文为专业的留德学人,冯至对德国文学与文化的接触是极为广泛 的,学术研究主要集中于德国文学,所涉猎范围仅仅论文译文就有多家名流,而文学作 品之中也处处呈现出德国思想的影响。而其接受影响的范围呈现多样化和丰富性,如早 期受浪漫派的影响,诸如荷尔德林、克莱斯特、诺瓦利斯等皆是;留德时听过雅斯贝尔 斯的课;1940年代之后又慢慢走向歌德,对成熟后的歌德表达了充分的理解与体会;但 在他一生之中,“最寂寞,最彷徨时候的伴侣”则是里尔克。(注:冯至:《里尔克— —为十周年祭日作》,《冯至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88页。)在我看 来,集中表现了作为留德学人与文人风采的,是西南联大时期冯至的“学院写作”的形 成与实践,此中与德国思想的关联千丝万缕,又不拘泥于一家一派。以下试图呈现冯至 在“学院写作”中构成丰富的德国思想图景,尤其是德国文学中的重要诗人是如何助益 于冯至自身独特思想的形成的。其构成要件为:作为生存方式的“寂寞”、作为生命存 在的“沉思”、作为表达输出的“诗意”写作。而其核心内容则指向:对个体的关注。 一、寂寞 在冯至的“学院写作”之中,写作是其核心内容,也是诗意表述的根本形式,但其思 想基础则是对个体的关注,他甚至在抗战时代对“集体主义”极为强调的大背景下,都 不惜为“个人主义”辩护。因为在他看来,“纯洁的个人主义并无伤于一个健全的集体 ”。(注:冯至:《论个人的地位》,《冯至全集》第5卷,第288页。)实际上,冯至“ 学院写作”的核心内容,就是个体的寂寞,寂寞意味着独立,意味着自由,意味着一个 人可以踏实地去做自己的事,通过个体的努力有以奉献给社会,这是他想诉说的内容。 这一点符合德国古典大学观中的“寂寞”精神,所谓“寂寞使人达至完全独立……在寂 寞中可以找到精神的自由”;(注:J.D.Zimmermann:
ber die Einsamkeit.(论寂寞) Vol.3.Frankfurt am Main,1785,S.199,232.关于德国古典大学观中的“寂寞”概念, 陈洪捷有详细探讨,请参见陈洪捷《德国古典大学观及其对中国大学的影响》,北京大 学出版社2002年,第77—83页。)但对冯至来说,可能更接近的是德语诗人对自己个体 意志的追求。他在里尔克与歌德这两个风格截然不同的诗人身上居然找出他们的共同点 ,其中之一就是“寂寞”,他说“二人在他们的时代都感到寂寞”。(注:冯至:《在 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的答词》,《冯至全集》第5卷,第2 04、206页。)为什么会感到寂寞呢?其实,作为时代的著名人物,二人都各自有着广泛 的人际交流,但就是在这种与社会声息相通的情况下,诗人还是感觉着寂寞!冯至这样 解释道:“人有时总不免有寂寞之感,同时也有人际交流的愿望。我认为没有寂寞之感 就没有自我,没有人际交流就没有社会。”(注:冯至:《在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 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的答词》,《冯至全集》第5卷,第204、206页。)虽然冯至同 时强调了作为社会的人应当进行交流的一面,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的那首有名 的诗: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伴侣,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⑥ 注释: ⑥冯至:《蛇》,《冯至全集》第1卷,第77页。 这首作于1926年的诗充分地表达出青年诗人的孤独与忧郁气质,而首先涌出的,则是 寂寞。其实,这种寂寞所要表述与凸显的,还是对于个体的关注。但它随着岁月的变迁 ,时代的变化,又在不断地发展着,其中蕴涵的哲学意味在慢慢地扩大。里尔克这样处 理自己的寂寞: 在寂寞中你不要彷徨迷惑,由于你自身内有一些愿望要从这寂寞里脱身。——也正是 这个愿望,如果你平静地、卓越地,像一件工作似地去运用它,它就会帮助你把你的寂 寞扩展到广远的地方。……寂寞地生存是好的,因为寂寞是艰难的;只要是艰难的事, 就有使我们更有理由为它工作。(注: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冯至 全集》第11卷,第310—311页。) 里尔克坚持认为,当今之时,作为个体的人犹如一件“物”,他“犹如一个物置身于 万物之中,无限地孤独”,尽管同时,“一切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 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注:里尔克:《论“山水”》,《冯至全集》第11卷,第330 页。德文见Rilke,R.M.:Von der Landschaft.In S
mtliche Werke.Band 5. Frankfurt am Main:Insel,S.522.)而在这样无边的寂寞里,冯至将走向何方呢?冯至接 受了里尔克的观念,寂寞生存固然艰难,但只要在工作着,就能寻着生命的意义。于是 ,他像里尔克一样,在寂寞中冷静地构造着自己的艺术世界,既是为消解自己在漫漫人 生长途中的精神寂寞,也是寻找这生命长路中属于自己的前途。在十四行诗里,他构建 出一个自己的旅程世界,“他拜会了杜甫、歌德、梵高、鲁迅和蔡元培等文化历史名人 ,他走进国内外的神话境界里,他感受生与死的神秘、灵魂的变形和转生,他看到了石 棺或棺材的棱角,他历验了战争与和平、城市与荒野、勇士和儿童、小径与足迹、梦幻 与现实、狂风与青灯,以及充满了孤独但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无限宇宙。”(注:[捷克 ]马立安·高利克:《中西文学关系的里程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