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着现在还看不见的眼泪喊出若干年后才能听到的声音——哑默 谈到文革时期的潜在写作者,一般都认为它们一定与当时的主流话语势不两立,表现出强烈的对立情绪和反叛意识。接触到当时一些具体材料之后,就会发现这种想象是不如实的。实际情况比我们的想象更加复杂一些。其中,当然也有与政治权力和主流写作尖锐对立的,也有与主流写作完全一致的(比如那些反特破案故事);同时,我特别注意到,还有明显超越当时的主流话语的。这种超越的写作,往往因为写作者拥有了某种新资源,而显得特别有底蕴、有确信、有力量。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最有价值的潜在写作,应该是这种具有超越性的写作。因为,只有它们,才能成为新的文化、新的精神的生长点。 一、潜在写作中的人性意识 第一个问题:健全的人性 文革时期,我们对人的理解比较单一,往往只是把人理解为政治动物,自觉地把每个人都组织到一个特定的政治目标中去,为那个政治目标服务。人的其他方面就不太被关注、不太被认可,甚至常常被残酷否定。文革之前,有一些作家在创作中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某种人性的丰富性,可是他们及其作品无一例外地遭到来自体制的和同行的围剿。体制的力量用这种围剿告诉所有的写作者,这种写作,是不对的,是不被允许的。 文革时期的潜在写作者呢,不需要面对社会的围剿,所以获得了一种私下表达的权利和勇气,可以比较真实地记录下自己的体验和思考。从现在业已公开的文字看,当时直接强调人性的权利、体现了对人性丰富性的深刻理解和尊重的,可能首推张中晓。张中晓是上海一家出版社的编辑,被打成胡风分子后回他的家乡浙江绍兴去,在群众监督之下劳动改造,在那里度过了非常贫穷的日子。但是,他在苦难的日子里还不断地读书,不断地思考和研究问题,而且留下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格言式的东西。这些零碎的感想经过后人的整理,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了,名叫《无梦楼随笔》。 张中晓的思想历程跟顾准的思想历程很相近。顾准本来也是一个革命理想主义者,在后来的磨难之中逐步发觉这是一个很虚幻的梦,终于走向反省。 张中晓独自在那么一个孤寂的环境中过那样贫穷的生活,在贫穷的煎熬之中坚持写作,不但对当时的中国政治意识形态做了很多反思,而且对中国的古代文化资源、思想资源也做了很多反思。对诸子百家谈论比较多。当时,一般人都按照毛泽东说的“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来理解中国共产党的思想资源。张中晓肯定不是这么看,他意识到了当时的中国政治跟中国古代文化资源有着深刻的关联,尤其跟中国 古代那些政治思维具有内在的同构关系。 他对人性的理解,跟当时主流社会的要求很不一样。他说:“游戏、娱乐、宗教等等精神需要,是对人好像可以没有的东西,但是绝对不能没有的东西。它是不能没有的东 西,必须明确它是一种需要,一种客观的存在的需要,一种栽根于内心的需要。一种天 性。人性的一个方面。” 文革时期的主流话语只把人理解为政治动物,所以文革时期对政治之外的一切,都不认可,甚至是都要给予破坏、给予否定。但是张中晓很明确地说“游戏、娱乐、宗教”这些东西等等都是人的内在的精神需要,是天性、是人性的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这样,他就在这个问题上跟主流话语明显剥离开了,跟他们的认识不一样。 在当时的文学写作中,我现在阅读到的,我觉得非常可贵的还是黄翔的写作。黄翔可能是1949年以后最重要的一个潜在写作者。而且我认为:1949年以后中国最重要的诗人 肯定是黄翔,不会是别人。他可以改写1949年以后的中国诗歌史。黄翔的思考和写作远 不是政治对抗者的那种激昂、亢奋、单纯,而是很复杂。他除了《野兽》《独唱》等等 与主流话语很对立的作品,还有更多的超越于主流话语之上的作品。 1969年文革高潮,黄翔作为家庭出身不好、现实表现也不好的人,肯定跟时代的关系是最紧张的时候,但是黄翔此时写了组诗《鹅卵石的回忆》。什么内容呢,童年生活回旋曲。他的童年是在家乡湖南度过的,在他祖母那里度过的。那里有条河,他经常在河滩上玩耍,跟鹅卵石共度时光。《鹅卵石的回忆》写得非常有生活情趣,充满了对人性的温馨的体验。 1972年黄翔写了组诗《爱情的形象》。在被社会压制和否定的背景之下,他有情致写爱情诗,而且是一组很长的诗,这真是空谷足音,在当时的写作中十分难得。 1972年他还写了《诗人的家居》。他写他的家庭生活、家庭陈设、家庭生活的内容,写这些东西,也是很私人化的,是文革时期一般的读书人不可想象的写作内容、不可想象的题材和情调,也是不可想象的写作态度和方向。 1977年春天他写的一个组诗叫《我的奏鸣曲》。这个《我的奏鸣曲》的副标题——人“大自然”爱情,表现人和大自然和爱情的关系。中国的写作者对大自然的关注是比较少的。中国文化是一种人文文化,就是主要考究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考虑得比较少。这种特点也影响到中国的文学写作社会性很强、政治性很强,而跟大自然的关系,比较而言要疏淡得多。我前几年编过一本书叫《少年美文》,我想编几个方面的东西,其中一个就是人对大自然体验的散文,费了很大的力气,找到的非常少非常少,因为中国人不太关注这些东西,很少用笔表现这些东西。即使是游记,他也要扯到人事方面,比如那个杨朔的模式,文章名叫《香山红叶》本来应该是写香山写红叶的,但是从他的体验、从他的立意、从他的写作动机,他就不在香山红叶上。写荔枝蜜他也不在荔枝蜜上,他都在人事上,他一定要引伸过来,扯到人和社会和政治上。中国人是这样写作的,所以纯粹的吟咏自然的东西很少。这样说来,黄翔在1977年,在他的组诗之中,专门写人跟大自然的关系那就尤其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