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26;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4)05-0125-10 一、现代诗派意象诗论 30年代现代派的意象诗论更明显地体现出西方象征主义与中国古典诗歌意象审美传统的交合性影响。何其芳在谈他早期作诗的经验时说,他“写诗的经历便是一条梦中道路”,“我倾听着一些飘忽的心灵的语言。我扑捉着一些在刹那间闪出金光的意象。”“我读着晚唐五代时期那些精致的冶艳的诗词,诱惑于那种憔悴的红颜上的妩媚,又在几 位班纳斯派以后的法兰西诗人的篇什里找到了一种同样的迷醉。”(注:何其芳:《梦 中的道路》,《大公报诗刊》第一期,1936年6月19日。)何其芳诗的感兴,源于他心灵 的私语,触发于眩目意象的诱惑。他接受西方现代意象诗的影响,多用意象的暗示,营 造朦胧神秘的氛围。“常常省略去那些从意象到意象之间的连锁,有如他越过了河流并 不指点给我们一座桥,假若我们没有心灵的翅膀便无从追踪。”然而,他写诗,“不是 从一个概念的闪动去寻找它的形体,浮现在我心灵的原来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 (注:何其芳:《梦中的道路》,《大公报诗刊》第一期,1936年6月19日。)这与西方 象征主义诗歌常常借象征意象表现人生经验与智慧的诗学传统是不相同的,而与中国诗 歌的感物抒情的传统形成了更内在的契合。 现代派诗歌意象论又明显反映出现代生活与西方象征主义诗学的影响。《现代》杂志主编在阐释他们的现代诗歌原则时说:“《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是纯然的现代诗。他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情绪,用现代词藻排列成的现代诗行。”“所谓现代生活,这里面包含着各色各样的独特的形态:汇集着大船舶的港湾,轰响着噪音的工厂,深入地下的矿坑,奏着Jazz乐的舞场,摩天楼的百货店,飞机的空中战,广大的竞马场……,甚至连自然景物也与前代的不同了。这种生活所给予我们的诗人的感情,难道会与上代诗人们从他们的生活中所得到的感情相同吗?”(注:施蛰存:《又关于本刊的诗》,《现代》第四卷第一期,1933年11月。)他所列举的现代生活场景,实际上是一系列现代生活典型物象,这样一些古代生活中没曾出现过的“独特的形态”构成了他们现代诗歌意象的重要内容,它们内蕴的是现代诗人所要表现的“现代的情绪”。杜衡在《望舒草序》中说:“我们体味到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术语的来说,它的动机是在于表现自己跟隐藏自己之间。”戴望舒主要接受了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 “而象征诗人之所以对他有特殊的吸引力,却可以说是为了那种特殊的手法恰巧合乎他 的既不是隐藏自己,也不是表现自己的动机的原故。”作为象征主义诗学的主要原则, 就是“去暗示事物而不是清楚地陈述他们”(注:威尔逊:《阿克尔的城堡》第21页, 纽约1959年英文版。)。运用象征意象的暗示能,表达诗人独特的朦胧幽邃的情绪和感 觉,是象征主义的具有本质性意义的诗学主张。30年代现代派诗人把意象的暗示能与朦胧性作为了他们诗学的主要原则。在戴望舒的《诗论零杂》(注:戴望舒:《诗论零杂 》,《现代》第二卷第一期,1932年11月。)中,他没有直接论及意象问题,然而,他 在十七条诗论中,有多条诗论所涉及的是与诗歌意象联系密切的问题。他的十七条诗论 基本上是在陈述诗不是什么,诗是什么。他说:“诗是由真实经过想像而来的,不单是 真实,也不单是想像。”他所言及的真实,指的是诗歌所涉及的生活或对象,想像当然 是诗人主观的情绪渗透或心智的体验。按照一般诗学意义上对诗歌意象的阐释,客观物 象之“象”与主观情志之“意”的互感或结合而生成为意象,那么,戴望舒所论及的便 是一个意象问题。显然,诗歌问题不就是一个意象问题,应该说,戴望舒言说的是一个 诗歌意象的审美生成过程。诗歌的审美意象中的“象”是在想像过程中情意化了的“象 ”,意象是一种心物互渗的审美产物。戴望舒又说:“诗应当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 而使人感到一种东西,诗本身就像一个生物,不是无生物。”在他看来,诗应该是包蕴 了诗人个体情绪体验的生命的活体,诗应该有“象”作为“意”的载体,而“意”更是 诗的灵魂和生命。在意象的心物交感的主客体关系中,他更强调的是诗人主体的感受性 作用。他认为,“情绪不是用摄像机摄出来的,它应当用巧妙的笔触描出来。这种笔触 又须是活的,千变万化的。”他反对坦白无隐的浪漫主义诗风,主张婉曲巧妙地表现, 这正是他所倾心的象征主义诗歌的特长。“活的表现”,是他希望创新与超越的理想化 追求,是希望更多地发挥诗人主体的作用。这样,“旧的事物中也能找到新的诗情”。 现代派诗人经常化用传统诗歌意象,正是建立在这一种观念上的。他还认为,“诗不是 某一个感官的享乐,而是全感官或超感官的东西”,这反映了象征主义意象契合论的影 响。波特莱尔在《契合》一诗中写到:“自然是座大神殿,在那里/活柱有时发出模糊 的话/行人经过象征底森林下,/接受着它们亲密的注视。/有如远方的漫长的回声,/浑 成幽暗和深沉的一片,/渺茫如黑夜,浩荡如白天,/颜色,芳香与声音相呼应……”。 波特莱尔把宇宙万象看作是一片和谐,在自然的大神殿中,宇宙万象呈现的是一种契合 不分的全感官的和谐的整体。 徐迟在《现代》上对英美意象派诗歌运动的介绍时说:“意象是坚硬。鲜明。Concrete本质的而不是Abstract那样的抽象的。是像。石膏像或铜像。众目共见。是感 觉能得到的。五官全部能感受到色香味触声的五法。……把新的声音,新的颜色,新的 嗅觉,新的感触,新的辨味,渗入了诗,这是意象派诗的任务,也同时是意象派诗的目 的。”他认为意象是具体、鲜明、可感的,而这种可感性是一种全官能的作用。这与戴 望舒的意象的全感官性观念是一致的。徐迟对意象派诗还有进一步的理解,他说:“诗 应该生活在立体上。要强壮!要有肌肉!要有温度,有组织,有骨骼,有身体的系统!” “意象派诗,所以,是一个意象的抒写或一串意象的抒写。意象派诗,所以,是有着一 个力学的精神的,有着诗人的灵魂与生命的,‘东西’的诗。”(注:徐迟:《意象派 的七个诗人》,1934年4月《现代》第4卷第6期。)他认为诗歌是一个生命的系统,而意 象则赋予了这一生命系统以灵魂与血肉。意象的立体感、力的精神是意象生命气息的元 素。现代派的诗学观中,把意象的全感官性特征的形成看作是诗歌的一种理想,形成了 象征意象和谐论与意象意境化的理想倾向。在这里,西方象征主义的契合论与中国诗学 的意境论追求的整体浑成的审美境界形成了内在的沟通。 二、京派意象诗学 30年代京派作家群中,出现了一股以纯诗追求为目的现代理论诗潮。他们的主要代表人物有梁宗岱、朱光潜、李健吾、李长之、沈从文等。梁宗岱是第一个全面深入地在中国介绍西方象征主义的诗论家,最自觉地把中国意象诗学较深入地纳入法国象征主义诗学范畴。他于1934年撰写的长篇专论《象征主义》(注:梁宗岱:《象征主义》,1934年《文学季刊》第2期。以下有关梁宗岱的引文没作注释者均出至此文。)是他对象征主 义的系统化的评介,其中包含了他意象诗学的主要观点。首先,是象征意象的契合论, 其中包括意象与灵境相生论,象征意境论。他说:“所谓象征是藉有形寓无形,有限表 无限,刹那抓住永恒,使我们只在梦中或出神的瞬间瞥见的遥遥的宇宙变成近在咫尺的 现实世界,正如一个蓓蕾蓄着炫熳芳菲的春信,一张落叶预奏那弥天漫地的秋声一样。 所以,它所赋形的,蕴藏的,不是兴味索然的抽象观念,而是丰富,复杂,深邃,真实 的灵境。”而这种“最幽玄最缥缈的灵境要借助最鲜明最具体的意象表现出来”。在他 看来,意象与灵境的关系,“二者不独相成,并且相生”(注:梁宗岱:《诗论》,193 1年4月《诗刊》第2期。)。在此,意象已经具备了象征的品质与特征:一是融洽或无间,二是含蓄或无限。“所谓融洽是指一首诗底情与景,意与象底惝恍迷离,融成一片;含蓄是指它暗示给我们的意义和兴味的丰富和隽永。”他在阐释象征时,突出了意象与灵境的互生性特征。在此基础上,他明确地提出了“象征意境”的创造。他说:“我们既然清楚什么是象征之后,可以进一步跟踪象征意境的创造,或者可以说,象征之道了。”什么是象征意境或象征之道呢?他说:“象征之道也可以一以贯之,曰‘契合’而已”。象征主义的契合论认为,“生存不过是片大和谐”,大千世界不过是宇宙底大灵底化身。梁宗岱的象征意境论一方面体现了契合论的影响,也融入了中国传统诗学的观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物该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物者为我,何者为物。”在梁宗岱看来,“无我之境”才是“意”与“象”融化为一的契合之境。他认为契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景中有情,情中有景”,而是“景即是情,情即是景”。因为“前者以我观物,物固着我的色彩,我亦受物的反映,可是物我之间,依然各存本来面目。后者是或相看既久,或猝然相遇,心凝形释,物我两忘: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只有后者才算象征底最高境界。”在他那里,只有物我两忘才可实现象征意境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