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04)03-0141-05 创作方法上的浪漫主义在中外文学史上早就有人运用,而作为文学思潮的浪漫主义却 是人类文化史的特定阶段的产物。它发端于18世纪末的西欧,在西欧各国流行了近半个 世纪以后,又影响到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其它地方。而作为文学观念形态上的现代浪漫 主义,则是二者的融合。道家文化与中国现代浪漫主义文学观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 一方面,浪漫主义诗学对自由的张扬、对个体的关注、对自然的归依、对异化的敌视等 与道家诗学发生着遥远的呼应;另一方面,现代浪漫主义坚决反对“不撄人心”,它在 个体与社众之间所保持的紧张战斗姿态与决绝反叛精神尤其是主体的焦灼感又完全不符 合道家主张。 (一) 鲁迅的浪漫主义文学观与西方浪漫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资源都有密切关联,他既以面 向西方思潮大幅度的开放姿态出现,又深深植根于本民族的现实与时代需求,显示出世 纪初一代文化巨子面对现代世界文化时的从容宽阔心胸及其从本土现实出发的积极建构 心态。现代化与民族化是鲁迅构建浪漫主义文学观的双重方向。代表鲁迅浪漫主义文学 观的论著计有《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及《拟播布美术意见书 》等等。 鲁迅浪漫主义文学观的核心表述是他在《文化偏至论》中所说的“掊物质而张灵明, 任个人而排众数”。这就显示出鲁迅作为文化巨子的对于前辈学人的飞跃式超越精神与 整体性推动浪漫主义建构步履的功勋。 鲁迅在“物质”与“灵明”的冲突中坚守“灵明”;在“个人”与“众数”之间选择 “个人”,这就超越了“短视”型的现实功利价值,而立意于从根本上解决人的发展与 国家的强盛等问题。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建构浪漫主义诗学时对道家文化的借鉴途径, 其一是老庄的反异化精神;其二是道家文化的“物物而不物于物”的主体自由诉求。二 者都着眼于“物”与“我”的关系。 鲁迅对社会、科技发展过程中带来的“物”对“人”的压抑、物质文明对主体精神的 挤压、美感的丧失、人的灵性的失落、道德的堕落等时时抱有警怵之心。这种浪漫主义 思想主张就与道家文化中的反异化思想资源极为契近。《庄子·齐物论》云:“天地与 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既讲人与天一,同时又讲人与天两不相胜。人与天不相 胜而相合,这是道家的“自然”、“道”、“以天合天”观。而整部西方近现代哲学, 占主导地位的思想则是“将人看作自然界的全部和最高本质”,“把整个自然界看作人 的生成过程”,认为人本主义才是真正彻底的自然主义。这就将主体的地位超擢在主宰 层面,“人”不仅为自然立法,也应该为“万物”立法。历史实践的发展已经证明了这 一论点的虚妄,人类业已受到了大自然的“报复”。而道家视域中的人与自然、社会的 关系却与此大相径庭,天大、地大、人大,天地并不大于人,人也不大于天地。天道自 然,人道无为,道家反对以人灭天,以故灭命,这并不是要取消人的意志和欲望,恰恰 是从当时社会、时代的“大有作为”的“战争”中发现了人为力量对人自身所造成的祸 害与痛苦而得出的结论。道家独特的“物我”观也在全球生态日趋恶化的当下,重新受 到了重视。 鲁迅追求理想的人性,呼唤“精神界之战士”,既对儒家文化的“三纲五常”批判起 来不遗余力,又对道家文化中的“不撄人心”深为不满。他主张通过无功利性的审美达 成人性的完整,最终实现文学的大功利。由此,他超越了康德的超功利、无利害观念, 认为创作者只有在无先在动机、无先设情绪以后,才能在审美直观中实现自我与世界的 融通为一,才能在“万物与我为一”之中达成精神的怡悦。在他看来,尼采的疯狂执迷 的生命过程,本身就是一首富于起落回旋感的诗。“去除成见”、“物我为一”,以“ 赤子”之心投身创造,“随物赋形”、“自由自为”[1],等等,这些浪漫主义诗学主 张属于典型的道家文化系统。 道家美学中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思想与庄子的“无用之用”观念,都诉求于主体 的精神自由,着眼于人的全面发展。“自然而然”、“天马行空”的美学精神不仅成就 了鲁迅独树一帜的文学创作,同时也是鲁迅浪漫主义诗学的核心。 鲁迅的浪漫主义文学观带有鲜明的道家文化特征,而明显不同于西方浪漫主义文学观 。西方近现代意义上的浪漫主义文学观,从博克到康德,从黑格尔到车尔尼雪夫斯基, 无不认为主体受到了外在异己力量的残害,因此,在意识到自己的受压迫过程中,往往 伴随有恐怖、痛感与神秘惊悸的成份在内。而鲁迅浪漫主义文学观中并不包含这种惊悸 恐怖成份,看不到恐怖和神秘的宗教意味。在《破恶声论》中他反而认为中国“夙以普 崇万物为文化本根”,“中国人之所崇拜者,不在无形而在实体,不在一宰而在百昌” ,可见他对中国道家文化一脉中浓厚的泛神论主张在总体上是予以肯定的,对“顾瞻百 昌、审谛万物,若无不有灵觉妙义”的泛神主义艺术亦是肯定、赞扬的。 中国古典浪漫主义从“自然而然”的道家(尤其是庄子)到注重个性自由、主张感官享 受的明季市民浪漫潮流,再到近代人文主义思潮的汹涌澎湃,都用意于打破等级森严的 社会壁垒,在平凡人生中寻找生存的快乐与满足,追求个人的解放与精神的飞腾自由。 其中,庄子的泛神论对浪漫主义美学影响深远,它以自身雄奇奔放、绚丽无羁的艺术风 格标示出中国古典浪漫主义文学所能达到的高度。黑格尔认为道家文化中的泛神主义艺 术“强调的是在一切现象里观照太一实体和抛舍主体自我。主体通过抛舍自我,意识就 伸展得最广阔”,个人“消融在一切高尚优美的事物中”,“诗人……忘却了他的自我 ,同时也体会到神性内在于他自己的被解放和扩张的内心世界;这就在他心里产生了东 方人所特有的那种心情开朗,那种自由幸福,那种魂游大悦”[2]。这就从艺术发生学 角度强调了道家泛神主义的创造性功能,其核心就是“物我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