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283(2004)03-0005-12 一、市民文学的代表 老舍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城市贫民的家庭,父亲是保卫紫禁城的一名护军。他在两岁的 时候(1900年),八国联军打北京,父亲在保卫皇城的战斗中牺牲了。父亲死后,全家只 有靠母亲给人家缝缝补补挣钱糊口。老舍后来上学读书一直是靠一位乐善好施的刘大叔 (后来当和尚,号宗月大师)救济,他还曾因交不起学费从北京市立第三中学转到了免费 供应食宿的北京师范学校。1918年毕业后,20岁的老舍先是做了小学的校长,后来又被 提升为劝学员,算是公务员,生活上相对有了保障。这跟其他作家不一样,他不像那些 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留洋学生,骨子里充满了反叛情结。贫穷的底层人得到工作做就特别 珍惜,也很容易满足,每月一百块的薪水也使他能够过上比较丰裕的市民生活,除了孝 敬母亲外,老舍说:“我总感到世界上非常的空寂,非掏出点钱去不能把自己快乐的与 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发生关系。于是我去看戏,逛公园,喝酒,买‘大喜’烟吃”。“也 学会了打牌”。[1](P121)他对小市民的生活极其了解,三教九流都认识。独特的下层 生活经验使得老舍的创作也成为新文学史上的一个异端。 我们讲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立场,老舍与这样的知识分子立场是有距离的。五四新文化 运动对老舍没有太大的影响。老舍的创作资源来自于上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的民间社会 ,那时中国的民间社会还没有完全进入知识分子的眼界,他们看重的是西方的文化,所 持的价值标准也是来自西方。五四知识分子看到的是一个“现代化”的新世界,并且用 这个世界作为参照,来批判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包括批判民间文化。启蒙主义的知识分 子一方面批判国家权力,一方面要教育民众,这是同时进行的。知识分子总是站在鸟瞰 民间的位置上,把一个隐蔽在国家意识形态下尚不清晰的文化现象轻而易举地当作一个 公众问题去讨论,这当然很难说能够切中要害。我读过一篇博士论文,作者谈到一个很 有趣的问题:鲁迅写乡村世界,所有小说里的人物都活动在一些公众场合,如河边、场 上、街上,他从来没有进入农民家庭,除了《故乡》是写自己家里。这不像写普通农民 的家庭,鲁迅始终是站在公众场合看农民生活的。像鲁迅这样的作家对农民生活的了解 并不很深入,对于民间的悲哀、欢乐的感受也是间接得来的。五四时代的民间叙述往往 是给知识分子的启蒙观念做注脚的,它们并非是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民间世界的真实 展示。 民间总是处在被压迫、被蔑视的状态,国家的权力意志经常强加于民间,使得民间原 本的秩序被改变,独立的因素也变得模糊不清,知识分子对它的真正展示其实非常困难 。比如长篇小说《白鹿原》,就写了这样一个被遮蔽的民间世界:辛亥革命以后,皇帝 下台了,族长白嘉轩向朱先生请教怎么办,朱先生就帮他立了一个村规,树立在村头。 当国家混乱的时候,民间社会就用宗法制度取代了国家权力,由一个头面人物代表国家 立法,这有点像上帝和摩西在西乃山定下的戒律,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个 法规还是代表了国家的意志,真正的民间最活跃的生命力(如黑娃之流)仍然被压抑在沉 重的遮蔽之下。但是,尽管民间被压制,民间文化还是存在的,不过它是散落在普通的 日常的民间生活中,要真正很好地展示民间,需要像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 9—1976)所说的“解蔽”,否则知识分子虽然写的是民间故事,但实际上仍然是变相了 的国家意识形态。只有去掉了国家意识形态的遮蔽,才有可能进入到丰富的民间世界。 但这个问题从鲁迅到陈忠实,我觉得并没有很好地解决。 老舍是五四新文学传统之外的一个另类,他的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他成为一个写民间世 界的高手。老舍的小说里所描写的大都是老北京城里的普通市民,甚至他笔下的人物活 动在山东、欧洲、新加坡等地,但人物的语言、生活方式也脱不了北京市民文化的痕迹 。北京市民文化与海派文化不同,海派文化基本上是在殖民性的背景下形成的,石库门 房子里住的大都是洋行的职员,也就是现在的“白领”,他们向往现代化,向往西方, 有殖民地的精神特征;而老舍的市民全都是土生土长的市民,所谓的都市是旧传统下的 都市社会,他们本身没有什么现代性的意识。但社会在发展,再古老的地域也会有现代 性的侵入,在新旧的冲突中,老市民因为太落伍而显出“可笑”,新市民因为乱学时髦 也同样显得“可笑”。老舍笔下的人物就是突出了那种可笑性。老舍的市民小说里也有 批判和讽刺,但与鲁迅描写中国人的愚昧的精神状态是不一样的。“愚昧”这个词表达 了典型的启蒙文化者的态度,有嫌恶的成分,而老舍的批判就比较缓和,不是赶尽杀绝 ,而是留了后路让他们走的。老舍笔调幽默,他对人物那种“可笑”的揭示没有恶意, 可笑就是可笑,再坏的人也有好笑好玩的地方,老舍对他们也有几分温和的同情。他曾 经说过:“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 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有了这点分析,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我要笑骂,而又不赶尽杀 绝。我失了讽刺,而得到幽默。据说,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坏人,可是坏人也有好 处;我爱好人,而好人也有缺点。”[2](P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