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283(2004)03-0022-06 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苏曼殊是又一位介于“新”与“旧”之间的作家。他写有不少 哀情小说,一向被视为“鸳鸯蝴蝶派”鼻祖。而他又最早翻译拜伦,其译作《拜伦诗选 》(注:Byron,苏曼殊译作“拜轮”。今按后来通行的译名,将曼殊的“拜轮”一律作 “拜伦”。)和创作的那些极富浪漫情调的爱情诗,都极大地滋润和影响过五四那一代 浪漫派。然而鸳鸯蝴蝶派和五四浪漫主义,通常被文学史家分别归为不相容的“旧文学 ”和“新文学”两极。将苏曼殊归于鸳鸯蝴蝶派,就其小说而言,正如周作人所说,并 不算过分。只不过曼殊“如儒教里的孔仲尼,给他的徒弟们带累了”[1](P128)。就是 说,即便同是“鸳鸯蝴蝶”,苏曼殊也与后来一窝蜂陈词滥调的鸳鸯蝴蝶不同,他到底 是“第一个”。其实,苏曼殊身上的浪漫因子,本来就兼有传统清流才子的多情放诞和 西方浪漫主义的个性自由,前者被鸳鸯蝴蝶派作家承袭并模式化,后者则成为五四浪漫 派作家的精神资源。 创造社的陶晶孙认为,“曼殊的文艺,跳了一个大的间隔,接上创造社罗曼主义运动 ”[2](P81)。冯至说:“曼殊的几十篇绝句,几十条杂记,几封给朋友的信札,永远在 我的怀里!”[3](264-265)比起同盟会、南社那些曼殊的同辈朋友来,五四新文学作家 更愿意谈苏曼殊与他们的内在精神牵联,“五四运动之前,以老的形式始创中国近世罗 曼主义文艺者,就是曼殊”[2](P81)。 那么,为什么苏曼殊以老的形式,会成为现代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始作俑者呢?这是探 讨现代中国浪漫主义文学兴衰的关键问题。但以往,苏曼殊与五四浪漫派之间影响与传 承的关系和细节,往往被我们作为熟识的史实碎片,而在不经意中忽略了。 一 20年代初,一位与郁达夫风格极为接近的青年作家王以仁,创作了小说《神游病者》( 注:《神游病者》1924年发表于《小说月报》第15卷第11号。)。这篇小说主观抒情的 叙事形式,感伤的情调,主人公敏感忧郁的气质,都体现出五四浪漫小说的一般特征。 主人公自始至终手执苏曼殊诗文集《燕子龛残稿》(注:《燕子龛残稿》是苏曼殊去世 后周瘦鹃为他所编的著作之一,上海大东书局1923年8月印行,收苏曼殊生前所作诗及 杂文,包括散见在《民国杂志》、《生活日报》副刊《生活艺府》上的《燕子龛随笔》 。),在小说里是一个惹人注意的细节。与郁达夫小说中的“零余者”一样,这篇小说 的主人公也是一位神经纤敏,孤独内向,只身飘零在上海的穷困潦倒的青年。他渴望着 女性的爱,却又因贫困、赢弱而自卑。最终,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绝望中跳水自杀了。 他的自杀,缘于一个偶然的刺激:他拿着《燕子龛残稿》出外散心,在电车上,坐在对 面的女人令他心醉神迷。为掩饰尴尬,他“便从袋中取出那本《燕子龛残稿》在喃喃的 读着。刚读了两句‘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下面便再也念不下去了。心 中很着急的想看书,双眼总不由得他要去偷看那女人。”女人对他不屑一顾,却注视着 一位“西装少年”——这位西装少年双膝上正摊开几张打印好的英文稿子在翻阅。西装 少年从容优雅的风度与那位女人崇拜的眼光刺痛了主人公,“使他心中又起了一阵不平 之感。‘啊啊!我为什么不去买一套西装的衣服来穿!我为什么不去读点英文可以在社会 上出出风头啊!我一定要去学一点时髦,才有女人能和我接近!’……”最后,在明月高 悬的夜晚,他走上板桥,把《燕子龛残稿》一页一页撕下丢在水中,口中慢声吟着黄仲 则的“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诗句,喃喃说着“薄命的诗人!神经质的诗 人!”便一头栽下冰冷的河水。这篇作品表现的,正是典型的20年代初浪漫小说的情调 。 与郁达夫、郭沫若的小说相仿,王以仁的小说也是自叙性的。但比郁达夫、郭沫若等 更纯粹的是,郁、郭并不真的随主人公去自杀,而王以仁却如小说中的主人公,蹈海自 尽了(注:王以仁在《神游病者》发表两年以后,1926年只身出走便永远地失踪了。他 的友人许杰等曾在报上登广告寻他。据许杰推测,他可能是在海门开往上海的船上跳海 自杀的。参见许杰《王以仁小传》,载《王以仁选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 305页。)。主人公临终时所念叨的“诗人”,从小说的叙述看,不见得就只是苏曼殊一 位,也包括黄仲则、李白等浪漫诗人,这些跨越时空的诗人都具有天才、真率、怀才不 遇的共同特点。可是,“薄命的”、“神经质的”,则无疑黄仲则、苏曼殊更突出。最 有意思的是,五四浪漫派大都喜欢黄仲则,郁达夫还曾经写过一篇以其为主人公的历史 小说《采石矶》。而苏曼殊在《燕子龛随笔》中,也曾对黄仲则诗句着意关注——“如 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苏曼殊批注道:“是想少情多人语”[4](P389)。 可见,浪漫主义者所特有的情绪——清高、孤独、病态、感伤——使黄仲则、苏曼殊和 五四浪漫派,成了精神上的一脉。苏曼殊的《燕子龛残稿》,贯穿了王以仁这篇小说的 情节,伴随主人公走到生命的尽头,它像随葬品一样,飘散在冰冷的河水中,与主人公 同赴黄泉。这个富于象征意味的细节设置,即便不是作者刻意对自己命运的暗示,也决 不是信手随意的涂鸦。它不但显示了当时青年对苏曼殊的偏爱,也喻示了五四浪漫作家 与苏曼殊的特殊关系。 五四落潮以后,尤其是大革命失败,知识青年普遍感到“梦醒之后无路可走”。从当 时的社会氛围看,中国社会将变未变,现实极其黑暗。与清末民初相近,五四青年处于 一种与民初的苏曼殊极其相似的精神困境中。“曼殊的文学,是青年的,儿女的。他的 想象,难免有点蹈空;他的精神,又好似有点变态”[5](P391)——这大约就是五四浪 漫派与苏曼殊亲和的原因。 苏曼殊一生作品不算多,还有不少散佚。现存诗作不到一百首(注:参见柳亚子《曼殊 遗诗辨伪》,《苏曼殊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90—296页;马以君笺注 苏曼殊诗《燕子龛诗笺注·前言》,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小说也不过六七篇 。但他的诗作与小说《断鸿零雁记》,大都与他自己经钵飘零的身世、孤独悲凉的体验 有密切关系。他的人生有“难言之恫”(注:苏曼殊托名“飞锡”所撰《<潮音>跋》中 自述“遭逢身世有难言之恫”。),他的性格单纯真挚,他多情而浪漫的气质,嫉恶如 仇的品格,对革命的热衷,都使得其作品既具有热烈的情怀、天才的想象,又总是渗透 着缅邈的忧伤和无处寄托的孤独。苏曼殊的作品及他本人的品格、性情和行为,为20世 纪中国文学贡献了一种独特的形象——热情的、叛逆的、孤独的、忧郁的飘零者形象。 这个形象,以其独立不羁的个性,背离传统知识分子的观念和道德选择,甚至与家庭决 裂(注:1903年苏曼殊由日本回国,在船上假拟一封遗书给家人,说自己蹈海自尽。后 来,曼殊在上海,父亲临终前带信叫他回去,被他拒绝。)。苏曼殊人生成长过程中的 孤苦无依、寄人篱下(注:他6岁从日本回广东,被视为“杂种”。12岁大病一场,被过 路苦行僧带走、收留,又因偷吃鸽子被逐。被姑母送到上海找到父亲,嫡母虐待,不久 父亲嫡母回广东,曼殊寄住姑母家,学费由父亲朋友代付。15岁随表兄到日本读书,所 有费用是表兄每月资助的10元钱,以至于夜晚无钱买油点灯。1903年曼殊参加革命党活 动,被表兄中止供给,被迫回国。),是他后来与家庭断绝关系的基本原因;而他在上 海教会学校和日本接受的异质文化熏陶,则不但促使其成为中国传统道德和现实政治的 反叛者,而且赋予了他浪漫主义的艺术灵感与话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