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锋诗歌的历史上,1989年是很不平凡的一年,它具有一定的象征和转折意味。且 不说这一年政治层面的历史变动,铸成了时代精神的震荡,单是海子、骆一禾的相继夭 折,就令诗艺界茫然不已,许多先锋诗歌历史的亲历者,敏锐而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年在 “已经写出和正在写出的作品之间产生了一种深刻的中断”,(注:欧阳江河《’89后 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和知识分子身份》,《今天》1993年3期。)诗歌中 的神话写作大致划上了长长的休止符;此后的“90年代的文学与新时期文学之间产生了 明显的断裂感,或者说它们的区别远远大于联系”,(注:王纪人《个人化、私人化、 时尚化:简论90年代的文学写作》,《文艺理论研究》2001年2期。)诗歌的运动情结和 先锋意识渐渐步入消歇,而多样化的个人写作则悄然拉开了历史序幕。 历史中断后的精神逃亡 那种以为进入90年代,诗歌就必然获得异于80年代全新质素的线性时间观念是靠不住 的。因为历史发展决不是一帆风顺地笔直向前,而呈一种螺旋式上升的状态。朦胧诗后 的先锋诗歌,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就因精神逃亡这“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基本 历史情境”的再次造访、弥漫为诗界的第一真实,(注:于坚《对25个问题的回答》, 《星星》1997年9期。)而遭遇了难以名状的命运颠踬。海子之死,一方面是为诗坛献身 精神的符号化,一方面也构成了文化诗性大面积消失的象征源头,尔后许多诗人纷纷亮 出白旗,踏上迢遥的精神逃亡之路。他们有的去赴死亡的约会,如海子、骆一禾、戈麦 、顾城、方向,有的耐不住寂寞和贫困的折磨逃离缪斯,改弦易张,扑入商海或者转写 小说散文,如韩东、海男、张小波、朱文、秦巴子、叶舟,有的干脆就逃亡去了海外, 如北岛、江河、杨炼、严力、牛波、张枣、张真、宋琳、胡冬、欧阳江河等,队伍分化 、削减和流失的变异现实,无疑使先锋诗歌经受了一次历史的强烈震颤。 但这种震颤还仅仅是表层的,下列两种精神逃亡造成的中断才更深刻,更本质,更触 目惊心。 一是既成的诗学路向纷纷中断,艺术探索出现了大面积的空挡,难以为继。后朦胧诗 当初的文化神话、青春期写作、纯诗经营等种种诗歌写作方式,在1989年社会变动的现 实冲击面前,均因在理解和表现时代方面的失效,而宣告意义消弭,走入终结。以圆明 园诗社等为代表的青春期写作,“对生命自发性的倚恃和崇信、反叛的勇气和癖好、对 终极事物和绝对真理的固执、自我中心的幻觉、对‘新’和‘大’的无限好奇和渴慕” ,(注:唐晓渡《90年代先锋诗的若干问题》,《唐晓渡诗学论集》112页,中国社会科 学出版社,2001年。)使它常常“一根筋”式毫无节制地倾泻感情,虽然因为感性化和 创造渴望的敦促,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意识形态化的樊篱,但也极容易在过分情调化的 颓伤怀旧和过度狂欢的语言暴力中,滑向浮躁和急功近利的陷阱,这种写作在“运动” 化的80年代有其存在价值和根由,进入需要冷静思考的90年代后,则和非非主义与整体 主义为代表、仅仅追逐生态而非心态的文化诗一样,因为对现实语境缺少关涉而失去了 进一步伸展的可能。失效或难以为继的还包括与新乡土诗相对的“城市平民口语写作, 以及可以统称为反诗歌的种种花样翻新的波普写作”,甚至包括“被限制在过于狭窄的 理解范围内的纯诗写作”,(注:欧阳江河《’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 征和知识分子身份》,《今天》1993年3期。)前者(如他们诗派等)常常渎神式地拒绝形 而上的神话,努力用口语甚至俗语还原“此在”世界,耽于能指迷恋和语言狂欢,后者 (如黄灿然、叶舟等)则坚守高贵的灵魂和语言的纯粹,在神性原则下建筑和谐、优雅、 澄明的神话幻象。前者的后现代解构病在弱化了终极价值关怀,不无游戏之嫌,后者的 灵魂高蹈则失于脱离了历史和现实语境,太超凡脱俗;但不论是非诗意的解构还是诗意 的高蹈,都同样悬置了和现实对话的机制,加重了诗坛的茫然。 一是继起的新乡土诗热潮的升温与持续不下,使诗歌精神走向了空前的倒退。海子自 杀后,陷入普遍颓丧的诗界,在麦地诗歌的启迪和堂而皇之的终极关怀旗号下,“一群 城市里伟大的懒汉”,纷纷做起“诗歌中光荣的农夫”(伊沙《饿死诗人》),掀起了一 场农业造神运动,一时间,“麦穗”的光芒普照于1989——1991年间的《诗歌报》、《 星星》、《诗刊》等抒情视阈。诗人们弯镰收割的乡土意象所渲染的农耕庆典,“那种 主要源于乌托邦式的家园、源于土地亲缘关系和收获仪式,具有典型的前工业时代人文 特征、主要从原始天赋和怀乡病冲动汲取主题”的新乡土诗写作,(注:欧阳江河《’8 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和知识分子身份》,《今天》1993年3期。)一 定程度上以乡土闲静、优美、纯朴的认同与皈依,暗合了现代人寻找精神家园的精神脉 动,对抗了都市工业文明的喧嚣异化,吹送出一股清新自然的审美气息,其田园情调也 慰藉了许多思想漂泊的现代灵魂。但是那种土地神话在如今后工业的社会里表演,总有 些矫情,诗人们对其过度沉醉的结果,是大部分作品只能做匍匐乡土之“兽”,而难以 盘翔为入乎乡土又超乎乡土的“鹰”,缺少深入的当代意识和哲学意识烛照,麦地主题 被浅表、世俗化为宣情的基调;除了曹宇翔、丁庆友等诗人之外,大批诗人置身于都市 里先验地想像、炮制土地神话,优美得偏离了现代乡土古朴而悲凉的灵魂内核,有文化 悖谬的“伪”倾向,这种行为本身也滑稽得令人生厌;尤其是诗人们一窝蜂地争抢乡土 意象的趋时现象,使新乡土诗常常只能在单一指向上踯躅,稠密的国产意象里人气稀薄 。这种幻想拯救诗坛、逆现代化潮流而动的向“后”看的举措,在把新乡土诗推上历史 舞台的同时,也把新乡土诗推向了没顶的泥淖;所以气闷不过的伊沙,1992年对那些“ 狗日的”写作者大骂,要“饿死诗人”(《饿死诗人》)。到了1993年,新乡土诗果然寿 终正寝了。 既成的道路中断了,新辟的道路又是向后看的,在这未死方生的悬浮“真空”之间, 诗人们开始无所适从,茫然不已。他们虽然依旧写作,却再也提供不出能够体现先锋进 步趋势的新的价值指向;于是,在“写”还是“不写”的痛苦艰难的抉择中,诗界只能 出现或搁笔或转行、或原地踏步或六神无主、或陶醉麻痹或躲避缄默的精神大逃亡这条 生路抑或死路了。 “无名”时代的边缘背景与艺术误区 自朦胧诗以来,先锋诗歌的发展态势一向良好;可是为什么它在1989年却遭逢断裂, 在90年代第一春的《诗歌报》上举办完告别的“最后的晚餐”——“1989实验诗集团展 示”后淡出历史舞台?这道“坎儿”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吗?这道“坎儿”是先锋诗歌的幸 事还是不幸?对这些疑惑的揣摩解读,将把我们引入历史文化语境的本质深处,寻找到 准确而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