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要谈的,属于文艺问题,并非直接的政治问题。倘要谈政治问题,有什么理由 写“从鲁迅到毛泽东”这样一个题目?然而研究中国现代新文学的发展,它却是一个重 要的题目。因为,这一变化,不仅仅表现了中国现代革命文艺思潮不同时期的不同特点 ,而且其发展取向,包含着历史必然性和历史局限性的统一。 1 中国现代革命文艺思潮,一直是在同自由主义文艺思潮的比较中发展的。自由主义文 艺思潮成分复杂,艺术倾向乃至政治倾向各异。革命文艺思潮也不单一。它一开始,就 反映着当时一些在实际的革命运动中的知识青年,和倾向革命的文艺青年,对文艺的要 求。他们把实际的革命运动放到第一位,认为必须有配合革命的文艺,或者说文艺应当 配合革命。这样的文艺思潮,是革命的知识青年的思潮,呼唤革命文艺、呼唤革命的思 潮。到了20世纪20年代末,打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旗号的,仍旧是革命的知识青年。他 们从苏联和日本受到国际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熏陶,创造无产阶级文学的自觉性得到了 进一步的提高,同时也学来了文艺上机械论、庸俗社会学的东西。接下来是30年代左翼 文艺运动,这时情况有一个重要变化:彼此对立的政党,都开始注意用文艺作为斗争的 武器;左翼文艺运动就是共产党领导文艺所形成的运动,因此具有了更加鲜明的政治的 、党派的色彩。但当时毕竟如鲁迅所说,是“智识的青年们意识到自己的前驱的使命, 便首先发出战叫”(注:《二心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所以作为 这个运动基础的文艺思潮,仍旧是知识分子的思潮。而鲁迅却是完全独立地走到这个运 动里来的,他的文艺思想也是独特的。当然,这里前提还在于左翼文艺运动所反映的思 潮的知识分子的特点,否则,鲁迅对它大约会是望而却步,未必就迈步进入。 鲁迅怎样走进这个运动里?他的文艺思想又独特在什么地方?问题还须从他的启蒙主义 谈起。而这似乎已经谈得太多了,无须再啰嗦了,其实不然。新时期以来,鲁迅研究 者们给予了鲁迅的启蒙主义以极高的评价,他们强调鲁迅关于“人”、“立人”的思想 的意义,认为这正是鲁迅全部思想的精华、核心和灵魂。这是他们从现实得到了深切的 感受,然后回溯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所得出的结论,自然是极有道理的。但在论述中也 有一些观点值得商榷。比如,不久前一位研究者说:“诚如鲁迅青年时代就已说过的: ‘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由这样的精神自由、个性自觉的个体组成的群体,才 能是真正团结、稳定的。而由蒙昧、盲目的奴隶组成的群体,无论怎样强行统一,都只 可能是可悲的奴隶群,不可能真正强大、稳固。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是20世纪中国惟 一一位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思想家和文化伟人。鲁迅的最大价值正在这里,他最大的痛 苦也正在这里。”(注:张梦阳《中国鲁迅学通史》,广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8月版,80 8页。)这段话对蒙昧、盲目的奴隶群体的揭露和批判,有其深刻性。但把鲁迅说得“空 前绝后”,至少在20世纪已经“绝后”,就是说,20世纪只出了一个,21世纪能否再出 一个尚不得而知,这样鲁迅岂不又类乎“神”?然而,倘说真正懂得“人”和“立人” 问题的重要的,只有鲁迅,后来还有不多几个鲁迅的忠实信徒略窥门径,这个问题,又 何以如此之“玄”呢?在这位研究者笔下,中国近代以来的社会改革运动,甚至现代的 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跟“人”和“立人”的问题,似乎不发生任何关系;它们“不过 是争夺一把旧椅子”(注:这位研究者引用的是鲁迅在《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中 曾经打过的一个比方。鲁迅原文是:“至今为止的统治阶级的革命,不过是争夺一把旧 椅子。去推的时候,好像这椅子很可恨,一夺到手,就又觉得是宝贝了,而同时也自觉 了自己正和这‘旧的’一气。”),对于“人”和“立人”问题的解决,倘有什么意义 ,也全在消极方面。于是鲁迅的思想便成了一种完全离开现实的存在,但它却又是“顶 峰”!但先前靠鲁迅和他的几个忠实信徒,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今天靠几个研究 鲁迅的学者专家,哪怕是“陪鲁迅一辈子”的专家,问题就能解决么? 还有研究者从另外的角度谈问题,提出在文化艺术当中,要“分清生命的语境和国家 的语境”,强调“这是两个非常不一样的东西”,“生命的语境大于国家语境和历史语 境”。而鲁迅则被他引为同调,树为旗帜。他说:“我们的庄子,他讲的是自然语境, 讲究生命与自然相接,与天地宇宙独往来。中间没有国家、概念、主义等中介物。这样 才能得大自在,才可能‘逍遥游’。鲁迅所讲的如果没有天马行空的大精神就没有大艺 术,所谓‘天马行空’,也是‘逍遥游’,也是大生命的语境。王国维把中国文学分为 《红楼梦》境界与《桃花扇》境界。前者是生命、宇宙境界;后者是国家、历史境界。 庄子,王国维,鲁迅都把生命、宇宙境界看成自由语境,都大于国家、历史语境。”( 注:刘再复语,见方海伦《走出民族主义》,《艺术世界》2002年6期。)然而,“国家 、概念、主义”,都是现实的东西;所谓“生命”,不能不是一定的国家里的生命,一 定的概念、主义下的生命,它离得开这些现实的东西么?能越过这些“中介物”么?也就 是说,人生活在历史中,不可能离开具体的“历史的语境”谈什么“生命的语境”;世 界划分为国家,想离开“国家的语境”谈“生命的语境”,同样不可能。这里一些本来 大体上还是清楚的关系,因这位研究者而陷入混沌。鲁迅更是遭到了歪曲。要知道,当 鲁迅指出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的时候,他感到悲哀的正是当时中 国精神的萎靡锢蔽;所以,鲁迅是把获得这种“大精神”,跟国民性的改造、国家的振 兴联系在一起的(注:鲁迅的原话是:“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 但中国现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锢蔽呢?”见《译文序跋集·<苦闷的象征>引言》。)。这 位研究者在上面的话里没有直接谈到人的问题,但他又说:“当时梁启超讲国民是从群 体的角度上讲,但是他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很不简单。他主张‘新民说’,有新民才有 新国家,当时他所讲的‘民’是指国民群体生命。到了五四运动就从群到己,所以五四 的功劳是关注‘己’,突出个体,突出个体生命。这一点是跟明末相接的,五四运动一 开始就是批判国家偶像。陈独秀,周作人,郁达夫都批评过。可惜五四关注个体生命的 时间不长,个体生命问题很快又被国家救亡问题和社会合理性问题压倒了。”他指出梁 启超讲“民”和“五四”讲“人”的区别,是正确的。但他忽视了一点:所谓“社会合 理性问题”,并不是到后来,才和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国家救亡问题”一起提出来;事 实是,新文化的先驱者们一开始,就认为所谓“个体生命”即“人”的问题,是社会问 题的核心,其根源,正在社会的不合理,无论鲁迅还是胡适,都是如此。以致在他看来 ,新文化运动只不过是“从群到己”,而这乃是实现一种非现实的“人”的理想途径。 可惜此路不通,于是他感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从审美内涵来说只有‘社会,国家 ,历史’维度,即只有《桃花扇》维度,而缺少另外三种维度:第一是叩问生命存在意 义的维度;二是叩问超验世界的维度;三是叩问大自然与生命自然的维度。即缺少《红 楼梦》的维度。”(注:刘再复语,见方海伦《走出民族主义》,《艺术世界》2002年6 期。)但这又使他陷入了矛盾:不是还有鲁迅么?不是鲁迅和庄子、王国维一样,“都把 生命、宇宙境界看成自由语境,都大于国家、历史语境”么?而且,在中国现代,只有 鲁迅如此,这样鲁迅就又是高踞于某座思想“顶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