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车帮》是一部让我连连击节称赞又频频扼腕叹息的小说，一部瑕瑜互见、优庸 并存、好差尖锐对立的小说。我称赞它的前半部，而它的后半部则让我为之叹息。我的 判断是：它的前半部优秀，很大程度上具备了许多好小说都有的特点；它的后半部平庸 ，沾染了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一些差小说最容易犯的毛病。 一位作家的一部小说，竟然让优庸好差如此尖锐并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它说明了什 么?问题出在哪里?这些疑问一经提出，就会使研究的视线越出评论对象的边界而与某种 普遍的文学现象相联系。 疑问引出两个问题：一，为什么《西部车帮》的前半部优秀，是好小说，其依据是什 么?二，为什么它的后半部平庸，是差小说，其依据又是什么? 要回答第一个问题，必须先谈中篇小说《车帮》。 《车帮》3万来字，是个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说，其容量和时间长度是充分浓缩的。它讲 述的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的兴衰史与传奇性的故事，以新一代的 “大脑兮”吴老大的传奇人生作为叙写的主要内容。吴老大是个落地生根的传奇性人物 ，一生以吆车为生。吆车是个苦行道，但车帮的老大“大脑兮”的位子却是每个车户都 觊觎的。在马车帮里，大脑兮是当家人，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因此，车帮里每时每刻 都存在着争夺大脑兮位子的明争暗斗。即使是夺得了大脑兮权力的人，稍稍松懈或一不 留神，其位就会被别人所取代。吴老大的父亲在竞争大脑兮中败给了对手，便转而把全 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冀十几年后，由儿子去击败他的对手，夺取大脑兮的权位 。3岁时，吴老大就被父亲抱到车上，随车帮走南闯北，在道上颠簸历练。做大脑兮的 人必须公道、正直、机敏、仁义、有勇有谋，还要有高超的吆车本事。大脑兮必须在任 何方面都超过别人。吴老大7岁时，父亲开始用大脑兮的标准训练他，一刻也不放松。 几年下来，吴老大养成了坚毅、冷峻、刚强的性格，练出了超乎常人的力气和吆车的本 事。超人的训练培养出了超常的人，吴老大提前完成了父亲的心愿，他13岁独自吆车， 17岁当上大脑兮，不到20岁就把自己的车帮发展成西北五省最大的车帮，成为威名远扬 的车帮老大，车帮行道里人人敬重的“老大中的老大”。 小说自始至终贴着吴老大的传奇人生写，写他的性格、胆识、智慧、品德，以此凸现 他充满魅力的野性形象。吴老大的本事和功夫过人，他特意从牲口店里订做的五斤四两 的鞭子，比别人的鞭子足足重了一半，整个西北五省的车户，没有人能抽得响这根霸气 十足的鞭子。他过人的机智从小就显现出来，十四岁那年，车帮在道上遇到土匪，他急 中生智，将金子(车帮全部的贷款)塞进骡子的尻门子里，躲过了土匪的抢劫，使车户们 免遭倾家荡产的灾难。“智”不能少“勇”，智勇双全才能成大能人，吴老大过人的胆 量与勇气在17岁那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一次，他率领车帮行到坡陡路窄的半坡时 ，突然遇到甘肃帮下坡，按道上的规矩，下坡车应该让上坡车，但对方仗着人多势大， 该让道时却不让，大脑兮权衡了双方的力量后，决定倒车让道。吴老大挺身而出，一边 据理力气，一边以勇相威胁，他刀穿胸肌，震慑了对方，使甘肃帮服输让道。这一刚勇 之举，使他赢得了大脑兮的桂冠。刚勇和功夫是表，善和仁义是里，吴老大的善举、仁 义和义气更为突出，可见三例。一例：一个村堡斩杀两个被逮住的土匪，吴老大见两个 毛匪可怜，料定他们是迫于生活的无奈才当土匪的，于是出钱铺路，又以情动人，刀下 救出两个土匪。两个土匪磕头谢恩，名叫刘四的土匪入车帮吆车，名叫孟八的土匪投奔 了革命队伍，解放后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军长。二例：车帮在山道遇土匪，吴老大威 震土匪，并劝他们弃恶从善。这也是一伙出于生活的无奈才当土匪的穷苦人，吴老大主 动帮他们出售野物和皮货，有了经济收入后，这些人从此绝了土匪生涯。不仅他们感激 吴老大，就连这条道上的所有土匪都敬重吴老大的仁义，一旦相遇，都赔罪退去。三例 ：刘四逛窑子被坑骗又挨打，吴老大邀集西北五省车户讨回公道，既替刘四等车户出了 怨气，又树立了威信。 车帮有帮规，吴老大的车帮比别的车帮又多出了“三戒”：一戒逛窑子，这是吴老大 为自己定的规矩，自从他的父亲逛窑子伤身吆车丧命后，他从此戒了途中逛窑子的嗜好 。二戒恶赌，自从嗜赌如命的刘四输掉了牲口、车、婆娘的事情发生之后，他严令车户 们不论何时何地都不准恶赌。三戒张狂，自从18岁那年被一位高深莫测的老者教训之后 ，他立下帮规：车帮进村过镇，一律“整衣拂袖，牵缰而行”，不能有一丝张狂之色。 然而，吴老大这个人物是现实性的，传奇性不过是他过人之处的自然显现。他是从褐 黄凝重、温厚沉实的黄土高原土生土长的一位西北汉子，他身上蕴涵着古老的秦汉文化 重伦理尚精神的传统，而他身上张显的“江湖气”，则是这一传统精神在特殊职业、特 殊环境中的自然放大与倾斜。从吴老大形象反观《车帮》，这篇小说就一览无余了。可 以这么说，《车帮》叙写的是吴老大和他的车帮在古道上的一幕幕传奇性故事，再现的 则是从古老的文化传统那里延续而来的一段历史，它张扬着古朴雄健、充满生命强力与 传奇色彩的野性人生，揭示出西部独特文化形态的魅力。 分析了《车帮》，再接着分析《西部车帮》。 我首先注意到扩写后的《西部车帮》的篇幅差不多是《车帮》的十倍。十倍于《车帮 》的篇幅，若在原构架内运思营造，完全可以想象《西部车帮》会达到何种丰富的程度 。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看到，当作者遵循艺术规律在构架内纵笔丰富吴老大形象，拓 展车帮这一文化现象所携带的历史内涵时，作品就在一种文化精神的走向上丰富起来。 遗憾的是，他没有将这个文化精神走向坚持到底，因为他的眼已经盯到别处，心中想着 另一种更宏大的东西，这东西其实从他扩写《车帮》时就提前预设好了的。开始，他没 敢破坏《车帮》已经建立起来的艺术形象，但这并不妨碍他可以从中塞进一些内含着其 他意义的情节。当作品行至中途，待《车帮》构建的艺术形象被丰富得差不多时，他立 即在宏大意义的召唤下，将作品强行纳入另一条轨道，从历史叙事转入政治叙事，两股 相互背离的斥力在撕扯着作品，此时，他已顾不上这些了，既新的航向已经确定，那就 要坚定地将它走到底。从这一点上看，作者既是个理性很强的人，又是个意志很执着的 人。当叙事者顾后不顾前，带着作品匆匆忙忙走到终点时，我仿佛听到疲惫不堪的作者 一声深深的叹息。 没有冤枉《西部车帮》，不妨对它作具体分析。 从作品的整体结构来分析，《车帮》主要写吴老大的马车帮在20世纪上半叶的兴衰， 时间跨度约二十多年，尽管它没有点出具体的年代，但故事所处的年代及大致的时间长 度还是能够估摸出来的。我确定它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一、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应该 不会有错。而《西部车帮》则接着《车帮》的时间，一直写到改革开放的80年代，共29 章。前16章叙写的内容与时间长度正好与《车帮》一致，后13章从土地改革写到改革开 放的80年代，也就是说，后13章是全新的内容。前16章基本上是《车帮》内容的扩写与 丰富，而后13章则是新作。两部分内容的分别泾渭分明，我称前16章(前半部)是“半部 好小说”，后13章(后半部)是“半部差小说”，其依据是我对它们的艺术把握与审美判 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