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926(2004)06-0139-05 一、紧张的人生思索 在沈从文的意识中,一个人不思考就想捡便宜,那是很可耻的。鲁迅说过,“没有思 索和悲哀的地方,就不会有文学。”[1](p.374)明朗的天空,单纯的人事,这样的环境 给予了不甘平凡的沈从文那抒情的心灵自由驰骋思考的空间。他的思维异常活跃,他要 为既符合自己的个性又合乎他的生活的选择去探索一番,就像当初走出湘西那样“向一 个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 命运来处置得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2](p.223)沈从文或许没有意识到的是 ,此时已不在是“五四”知识分子精英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并能引导人们思想潮流的时 代了,各种社会现实给予的种种条件恰恰特别能刺激知识分子的世俗欲望。在这样繁复 的时代面前,沈从文被动中选择的甘于平淡,本身构成了对他选择的诱惑、矛盾。不愿 流于世俗的沈从文开始思索怎样超越过去,达到新的高度。 从三十年代后期开始,沈从文进入生命的沉思时期。他思考生命的形式,生命的质量 ,生命的意义。鉴于现实是人在“法币”空气笼罩下,生命力得不到充分发挥。由于在 社会里,“生命受自然限制,生活受社会限制,理想受肉体限制,”[3](p.124)因此“ 活下来总不能如人意”[3](p.4),“有些人常常为社会所抛弃,所排斥,生活中竟只能 有一点回忆,或者只能作一点极可怜的白日梦,一个作者触着这类问题时,自然时很痛 苦的!”[3](p.86)这些带有自白性质的告白,把沈从文带入对现实人生的思考。在他看 来,人类人生全部形态和人的存在分两种层次,一是“生活”,二是“生命”。“生活 ”是人的动物性与生物性。他在《烛虚》中痛斥教育的失败,借以归类出庸俗平凡的类 型,“此类型的特点是生命无性格,生活无目的,生存无幻想。”[3](p.86)在他看来 ,这是生物学上的退化现象。尤其在上层社会妇女中,这种现象犹为醒目。多数人把脑 子转移到玩牌,一有空闲就沉溺于牌局的人,他归结这些人的本质是思想平凡而自私。 根本上无所谓生活理想,是在消耗剩余生命。参与者也许享受了潇洒快乐自由,沈从文 却看他们更像一个生物。面对“多数人所需要的是‘生活’,并非对‘生命’具有何种 特殊理解”[3](p.87)的现象,他深为痛心。他希望人应该对自己的“生命”有所意识 ,即并非满足于口腹之美,能生育的理想,而需要“高尚的情操”、“庄严的道德原则 ”、“勇敢的进取精神”、“独立的人格”、“远大的理想”。这些内容不定的抽象词 汇也暗示了沈从文在理解生命的内涵上,意义是不确定的。在他的思考中,生命存在于 人的生活中、生存中以及人生中,但人有了生存、生活,人生不一定有生命。生命是一 种精神,具有抽象性,生命具有神性,具有永恒的意义和价值。“生命随日月交替,而 有新陈代谢现象,有变化,有移易。生命者,只前进,不后退,能迈进,难静止。”[4 ](p.259)生命是“前进”、“迈进”的向上奋斗精神,是健康人生显示出的一种完美而 崇高的精神。这种对生命意义的理解与三十年代他竭力赞扬的湘西下层人民的人生相比 ,他发觉雄强、诚朴、仗义、舍己爱人的生命的种种意义并不能获得永存的价值。重审 生命,他意识到,人们只有成为自己的主宰者,才能获得正当的生存权利,才能为生命 的永生、永存创造出必备的物质条件。 有了雄强的新的生命意识,又该如何表现这些抽象的理性的思维呢?他一时还找不到出 路。他有抽象的信仰,在生活中没有人能理解,内心的惆怅无处诉说使他倍感寂寞。“ 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谁呼喊”。[4](p.295)对现实的焦虑,为未来人类命运以及自己命 运无法把握的焦虑,一种挣扎无从、无可奈何的情绪油然而生。正是在此情绪的支配下 ,由目之所及到主观自我意识所思所想形成的文字产生了。 《云南看云》由卢锡麟先生的摄影引出思考。他盛赞云南的云单纯、挚重、素朴,而 大地上却充满痛苦、纠纷、丑陋。人怎样在这苦难矛盾中生存下去才不失去人所应有的 “灵敏与弹性”,对生命应怎样有个深层次上的认识?如果乐意在地下爬,不挺起脊梁 做人,只求自己吃饭,顾眼前,市侩气,不习惯向远景凝眸,必然导致社会整个精神状 态的萎糜、堕落。文中他以演讲般的激情再次阐明他的人生价值取向。事实上,他更多 的是徜徉于郊外、独坐案头,在阳光下或面对朗朗星空,在大自然恬静和谐的怀抱里, 思绪离开了眼前的世俗生活和经验世界,进入到抽象的精神领域;任何一点小小触发, 都会立即唤起他的回忆、联想、独白、辩难。此时他的思维敏感异常,捕捉飘忽不定的 思绪。他说:“我之想象,犹如长箭,向天空射去,去即不返。长箭所注,在碧蓝而明 静之广大虚空。”[5](p.110)心灵全为“虚空”敞开,为抓住飘忽灵动的思绪,他祈求 宁静。他说:“我需要清净,到一个绝对孤独环境里去消化生命中具体与抽象。”[4]( p.280)“我实需要静,用它来培养‘知’,启发‘慧’,悟彻‘爱’和‘怨’等等文字 相对意义。”[4](p.280)靠宁静的沉思获得的作品有“七色魇”命名的六篇:《绿魇》 、《黑魇》、《白魇》、《青色魇》、《赤魇》、《橙魇》。而从文本看来,那对光、 对色彩、对自然万物生命形态极致入微的玄想与摹写,透露出沈从文试图抓注飘忽不定 思绪时的急切与慌乱。这也许正是心灵孤独时最佳的思维方式体现。《水云——我怎么 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中“墙壁上一方黄色阳光,庭院里一点花草,蓝天中一粒 星子,人人都有机会见到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对于我,却因为和“偶 然”某一时的生命同时嵌入我记忆中印象中,它们的光辉和色泽,就都若有了神性,成 为一种神迹了。”[6](p.287)平凡的自然万物在他眼里却那样神圣、亲切、引起惊奇, 继而产生庄严之感。一群白色蜉蚁蚊蠓在阳光下旋成一团,他体会到它们“暂短生命的 悦乐”[6](p.85)一只小甲虫也体现出造物的鬼斧神工,令人“无限惊奇”,长脚蜘蛛 施展吸引异性的技巧,“可见出简单生命求生的庄严与巧慧”,[6](p.108)“眼目所及 若有神迹在其间。”[6](p.290)这份单纯惊奇的观察和幼年逃学时的沈从文所看到的是 多么相似啊。他此刻只不过是把对生命、对人生的思考融入其中了。如果说当初他怀着 好奇、有趣的兴致去观察,如今他却是因为孤独。一个人只有在孤独时,才会试图和大 自然下的小生灵建立起特殊感情。沈从文一直是孤独的,这是来自心灵深处的痛。在湘 西土著部队生活的几年,他对“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把头砍下, 我可以说全部懂透了。”[7](p.65)这段生活经历使他明白生命的无常和命运的无可把 握。之后北京达三年之久的生活压力、个人情感的失败,以及为自身命运走向的担忧、 焦灼,时时折磨着他,凭个人力量在自己梦中的园地立足显得那么不切实际,不甘放弃 使他异常孤独无助。即使挤进了教授层,在西南联大这样一个学者教授荟萃的高等学府 里,虽说他也是大学教授了,却因为只有高小文凭,就引起一些人的鄙薄。国故派经学 大师刘师培的弟子之一,曾公开说沈从文算什么教授,这位旧学根底极深的老先生,在 思想上看不起沈从文;而陈铨这批留学欧美的洋博士,也对沈从文奢谈尼采、叔本华等 的哲学思想表示一种轻蔑的态度。在“战国策”派看来,沈从文还需要他们进行西洋文 化的启蒙,根本没有资格来和他们商榷讨论问题。旧派和洋派教授对他轻蔑奚落的做法 ,对他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痛苦的刺激,被孤立感的产生就很自然形成了。他有过这 样的言论,即使“在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个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 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4](p.33)走到任何地方,他都带着乡下人的 尺和秤,“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 值和意义。”[6](p.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