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冰心从不隐讳自己同宗教的关系。宗教对她人生的影响,宗教文化在她作品里 的反映,同样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多少年来,在极左政治文化压倒一切的强劲态势下, 文坛或以“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给予概括,或怕陷入“信仰主义”而回避论之,错位和 失语的情景令人难忘。改革开放以来,已有少数勇者、识士正在揭开这个盲点,使冰心 和冰心文学的宗教思想、感情得以还原,宗教精神得以光复。我以为,这种研究对整个 冰心研究颇富价值,是属于有意味的变化。 (一) 宗教,对许多国家和民族而言,“是人类的一种普遍观念”(注:马克思·韦伯:《宗 教社会学》,转引自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 第219页。),有的地方还实施政教合一,或将某宗教定为国教。然而,中国汉族地区, 除道教外,少有自己的宗教。1949年,冰心在日本作《怎样欣赏中国文学》演讲时,她 这样谈及中国与宗教的关系: 中国人是非宗教的民族。非宗教并不是反对宗教。中国没有国教,没有以神道来设教 。 ……孔子所说的天,并不是其他宗教所谓之天堂。孔子又说,“未知生,焉知死”, 所以孔教不是宗教。宗教本来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崇拜偶像,另一个是相信来生。在儒 教里这两个条件都没有。中国宗教是后来输入的外来的宗教。 ……有一个家庭里的人们信仰好几个宗教。彼此不会冲突,也不会发生太严重的问题 ,这种现象在西洋是绝不会有的。文人……都是到了失意穷途,以宗教自解,而不是积 极的信奉……中国人是非宗教的,这是到过中国的人都能感觉到的。(注:《怎样欣赏 中国文学》,《冰心全集》卷3(豪华珍藏本),[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60 -461页。) 这里,冰心关于宗教信仰的两个条件、中国乏于自身宗教、以及国人对宗教既宽容又 随意的态度等,都说得比较到位。结合她自身情况,她是如何对待自己所受洗的基督教 ,她的宗教信仰情况和她对其他宗教的态度,又是什么样的呢? 从贝满女中到协和女子大学预科,从转入燕京大学再去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深造, 冰心一路接受的是美国基督教新教的教育(新教宗派有信义会、长老会、圣公会、浸会 、卫理公会等)。贝满女中由美国卫理公会创办,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1876-1962)是 美国基督教新教南长老会的传教士。新教较为入世,尤其美国的新教更其重视尘世,承 认今生。像司徒雷登在中国创办燕京大学,就显得较为开明,他不仅提倡男女同校,也 不强迫学生参加宗教仪式。冰心就是在她喜欢的英语老师——包贵思女士的提示与陪同 下,没去教堂,而到了一位老牧师家受的洗(注:见卓如:《冰心全传》,[石家庄]河 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上)第143页,第191-227,第213页,316页,(下)第47页。) 。 新教教义的三大原则,正是反天主教的路德主义。路德主义否定教皇至高无上的地位 ,否定教会高于国家的思想,它尤其重视“个人”在信仰中的作用。一,个人要得到上 帝的拯救成为义人,不在于遵守教会条规与否,而在于对上帝的信仰、信心、信靠,即 “因信称义”;二,个人与上帝之间的沟通,毋须中介,“信徒皆可为祭司”;三,个 人可借《圣经》引导,直接领悟上帝启示和真理。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把信仰权利交 还给了每个人,肯定个人价值,主张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因而,路德主义也有“个人主 义”称谓一说(注:见马克思·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北京]三联书店1 987年版,第186页。)。大约1924年,冰心在《介绍一本书——<北京的尘沙>》文章里 ,称自己“我是个‘个人主义’,‘尽职主义’的信奉者”,缘由正在于此。冰心信奉 新教,还使她敢于在敬崇《圣经》的同时批评教会。她称《圣经》为圣诗,赞美它的“ 宽广高深”和“超绝的美”,并写就一组诗歌,抒发研读《圣经》时的感想(见《圣诗 》)。但她在留美时,却发现黑人信徒竟然不能同白人一起进教堂做礼拜,她难以抑制 内心的疑惑与不满:“如果在礼拜上帝的会堂里,也奉行种族隔离的话,那还算是宣传 自由、平等、博爱的宗教吗?”(《悼杜波依斯博士》)1934年,她又在小说《相片》里 ,通过李天锡这个年轻人,公开批评美国教会对中国的蔑视。冰心批评教会,主要在于 她的民主思想和对祖国及其文化的钟爱,但同她信仰的是新教也是密切相关的。 冰心在短文《赞美所见》(《寄小读者通讯二十五》)中说道:“谈到我生平宗教的思 想,完全从自然之美感中得来。不但山水,看见美人也不例外!看见了全美的血肉之躯 ,往往使我肃然的赞叹造物。”一般而言,基督教是启示宗教,非自然宗教。但刘小枫 博士最近却提出,英美新教的上帝,“已经是‘自然神论’的上帝”,“美国国父们正 是以这个自然神论的上帝的名义发动了一场世俗革命,建立起一个民主的共和国,自然 神论式的基督教随之也成为美国的民族国家式的国教。”(注:刘小枫:《圣灵降临的 叙述》,[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6页。)冰心自然神论的观点,正同美国新教相 吻合。冰心具有大科家爱因斯坦所说的那种“宇宙宗教感情”,她赞叹造物主“大刀阔 斧”地“造出了海阔天空的世界”(《秋》),又将“万有都整齐并列着”(《往事》); 她那颗心,在碎雪、微雨、明月和星辰面前,常会“如蛾出茧,如鹰翔空”(《寄小读 者通讯十四》);为此,她常祈求上帝为她揭开自然的帘幕,给她安置同自然对话的机 会。在小说《悟》里,冰心通过主人公星如“见到了”造物主所展开的万全“宇宙之爱 ”的图画;而在《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月光》中,她又让凌瑜、维因沉浸 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感受造化带来的光明和快乐,维因还竟然在大自然美感的鼓荡下, 投水自尽,由收束自己达到同自然的调和。冰心与她笔下人物,在同自然的交流中,思 想和情感常抵达忘我、超自然的神秘境界。假如说新教的路德主义给了冰心某些人文东 西的话,那么,美国新教的自然神论,则同她自身的宗教气质相通。她正是作为人—— 有限的时空存在,对无限的时空存在——宇宙,进行直觉和思索,才产生了那自然神论 情怀的;冰心对大自然所吟唱的深情而精美的诗文,也正是她沉浸于自然,神往“无限 ”所迸射出来的精神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