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293/Z(2004)04-0020-13 一 张爱玲与都市民间的关系 从海派文学的两个传统来说,我们在《子夜》里着重讨论的是左翼的批判的都市文化 传统,而对另外一个都市传统——繁华与腐朽同在的现代性的传统,也涉及到一点,接 下来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我们则看到的是另外一些传统。张爱玲的小说常常被现代文学研 究者推崇为海派文学的代表,不是开山,也是顶峰,那么,如何来鉴定张爱玲作品的海 派特征呢?张爱玲的小说与所谓的海派传统又是什么关系呢?当然,要在张爱玲的小说里 找什么左翼文化的影子是找不到的,而且,在繁华与腐朽同在的这一层面上,她的现代 性也远不及穆时英、刘呐鸥的小说那样强烈。但是她开拓了另外一条道路,即从《海上 花列传》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现代都市市民文学的传统。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先要讨论张爱玲与都市民间的关系。我过去写过一篇文章探讨过 其中的道理(注:参阅拙作《民间与现代都市文化——兼论张爱玲现象》,收《陈思和 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但是表述得似乎不太清楚,以致很多人都 没有明白我所定义的都市民间是什么意思。都市民间不是指流行文学,也不是指一般意 义上的市民文学。民间的本来含义是指一种与国家权力中心相对立的概念,是指在民族 发展过程中,下层人民在长期劳动生活中形成的一种文化现象,由于民间又是处于社会 下层的被统治的地位,所以民间文化又不能不接纳并包容了上层的、统治阶级的文化意 识形态。我们常说民间文化是健康的、活泼的、有生命力的,这都是从一个理想状态上 说的,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民间文化真是这样。(自从我提出文学史上的“民间”概念 以后,一直有人用现实生活的民间污秽状态来衡量我的理论,指责我美化了中国民间。 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那些批评者的思想方法都那么简单而且狭隘,为什么就不能在理 论上界定一个理想状态的“民间”呢?) 这里,我们不准备讨论这个问题,我想讨论的是——关于民间由农村到都市发生了怎 样的变化?在农村的民间文化中,如今确实还是保留了许多来自传统的文化遗物和风俗 习惯,可以作为我们开掘民间文化的基本材料。譬如天津作家冯骥才现在正在做的民间 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大约研究的就是这些东西。即使在一些古老城市的文化中,也还 有一些长期积累下来的文化遗物存在,可以作为标志性的民间文化遗产。但是,现代都 市中(我指的就是现在那种千篇一律的现代城市模式),物质文明与都市文化形态都是处 于急剧的变动和发展当中,城市接纳了无数的流动人口,逐渐摧毁原来的局促的文化格 局,融汇起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市民身后所带来的文化因素。一个城市的现代化的程度越 是高,它本来的文化面目就越是不清楚。我们打个食文化的比方,上海原来是有本帮菜 系食谱的,都是大鱼大肉的,现在年轻人早就不爱吃了,而从外地进入上海的菜系却风 行沪上,一会儿流行杭州菜,一会儿流行四川火锅,一会儿又流行淮扬菜系,但这也不 是地道的杭菜、扬菜或者川菜,都是加以改良过的“海派菜”,该辣的也不辣,该酸的 也不酸,现在最流行的就是这类杂交出来的“海派菜”。海派菜不是家乡菜,真正的地 方菜系只是深深地印在外来者的记忆里。所谓海派文化也是这么来的,它不是指上海本 地传统的文化,而是一种外来的、变化中的、逐渐在上海发生影响的文化。都市文化的 基础是来自各种不同背景的文化因素,这些文化因素被它的携带者们带入城市,原来的 农村或者古老城市生活中的民间的生活风俗和习惯,作为携带者内在的记忆因素也被带 入城市,成为都市民间。因此,像上海这样一个流动的发展中的大都市的文化建构模式 根本不可能是固定的,它始终处于急剧的变化当中,接纳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文化信息。 所谓的都市民间就是隐藏在市民的各自记忆中的文化因素,它的价值观是虚拟性的,并 不存在于某个标志性的文化历史遗物中。 我不认为都市的流行文化、或者表达了市民愿望和利益的文学就是都市民间,这是两 个不同的文化类型。流行文化是一种与文化市场结合起来的以营利为目的的文化,如流 行音乐、现代读物、电视传播等等;而都市民间则以虚拟的价值取向存在于都市人的记 忆深处,并时常以隐蔽的形态对都市生活发挥作用。如关于以往家族文化历史追忆、已 经消失的生活方式对人的行为的制约等等,都市民间的保存和影响无疑丰富了都市市民 生活的内涵。在当代文学创作中,典型地描述都市民间的优秀之作是王安忆的《长恨歌 》,小说的第二部,写的是1950年代王琦瑶生活在一条旧式弄堂里(平安里),与几个市 民(严师母等)整天在一起靠回忆而生活,品味已经消失了的旧的生活方式,甚至一定程 度上模拟这些生活方式,并且从中获得他们参与现实生活的资料。这就是都市民间。虽 然从显性生活形态来看,1950年代的上海日常生活方式可能并不同于小说所描写的那样 ;虽然小说从时代氛围描写的角度完全回避了当时一系列政治运动对市民日常生活的冲 击的事实,但是,这样的描写却丰富了上海市民心理的文化空间,所以我觉得第二部分 是《长恨歌》里写得最好的部分。本来我对都市民间的概念一直是空洞的含糊的,因为 有了《长恨歌》,使我一下子明白了我说的都市民间究竟指的是什么。这还是一个待开 发的都市生活题材的描写空间。 这样我们再来理解张爱玲在都市文学上的贡献也就清楚了。从风格上说,张爱玲小说 的现代都市意味并不是很强烈的,远不及穆时英和刘呐鸥的新感觉派,甚至也不如郁达 夫和茅盾的那种伤感颓废的都市情调。但是张爱玲与所有新文学家的区别是在于她在创 作中提供了一种都市文化建构里的记忆因素。一般来说,农村才是有历史的,而现代都 市的历史是流动的,当新文学家们的注意力被层出不穷的新型的现代文化现象所吸引和 迷醉的时候,张爱玲却是冷眼旁观,写出了人们在这种文化变动中是如何携带着自己的 文化遗产在拼命挣扎与自救。像白流苏、曹七巧这样的人,都是携带着极为沉重的历史 包袱面对急剧变动中的现实生活,他们与以往新文学家们笔底下的莎菲、吴荪甫、于质 夫等人完全不同,在他们的身上,人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历史的文化遗产仍然在起着十 分沉重的作用。《倾城之恋》讲的是一件现实生活中的男女故事,可是在小说的开头与 结尾部分重复出现了一段拉二胡的议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 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注:本文所引用的《倾城之恋》, 依据山河图书公司1946年出版的《传奇》增订本。)这与其说是把小说的传奇性强调出 来,不如说是把民间记忆的成分凸现出来。所谓写都市记忆因素,其实就是写出都市人 的暧昧历史和集体无意识的文化积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