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有兴趣地读完程光炜、贺桂梅的这两部著作。兴趣既来自于它们所达到的学术水 准,部分也来自于它们之间所构成可比较的因素。两部书都是处理“转折”问题的,而 且都选择以作家个案的方式,也都带有某种思想史的性质。当然,它们承担的任务并不 一样。程光炜考察的是文学大师命名与当代文学秩序建构的关系,即“立法者”如何改 造、使用“现代文学”资源。贺桂梅则具体展开“转折”背景下,不同作家所面临的不 同问题和做出的不同反应,来展示“转折”的复杂性。这两部著作的不同,还表现在“ 历史观”的差异上。对于“当代文学”与“五四文学”,与“延安文艺”之间的关系, 对“左翼文学(文化)”的评价,以及20世纪中国文学轨迹的描述,它们有很大的不同。 另一点不同是在“文体”上的。程光炜又是诗人和诗歌批评家,他的叙述有更多的感情 色彩,有许多的个人经验直接加入,读起来相当有趣。以这样的文体方式来处理学术问 题,这是很有意思的“实验”。 相对而言,对这两部书的读法,我更看重这种比较的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的 价值,不仅在各自达到的深度,而且体现在由对比提出的问题上。在今天,认真思考、 研究所浮现的不同与差异,比异口同声的一致性,有时候要来得更加重要。 那么,这两部著作提出哪些有价值的问题呢?我看到的至少有这样一些。之一是,它们 通过有效的研究指出,对于“转折”等文学史问题,不可能只经由“整体描述”的方法 来解决。“整体描述”(“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从抗战到“文革”文学的分期方 式等)很重要,它们的提出具有很大的意义。但这不能取代对具体过程、事实的深入考 察和对历史的全部复杂性的发现。深入历史“现场”是我们现在最该做的工作;其结果 ,既有可能支持了“整体描述”的合理性,也更有可能暴露这种描述所遮蔽的东西。 问题之二,是研究视野问题。这两部书都提出了作者的“历史视野”、思想基点与研 究之间的关系的问题。显然,80年代形成的那种对“当代”历史失误的反思,在“转折 ”研究中的有效性并未失去。但它是否是唯一的依据?四五十年代国际冷战格局,第三 世界国家现代化特殊际遇的思考,以及90年代文化语境中出现的现实问题,如何能内化 于观察的视野中?视野的问题还表现在“学科规范”的层面。“现代文学”与“当代文 学”的研究者,在对待“转折”的问题上是否表现了“学科”区分的不同的问题意识? “专业视野”是否也能构成一种“遮蔽”?赵园先生在一次座谈会上说的——“不妨承 认,关于转折的研究,现代文学界较之当代文学界更少贡献”——是否能够成立?还有 就是个人经验对研究的“历史视野”的形成起到什么作用?它在历史分析中的局限性和 积极意义,如何能够区分,而后分别加以控制与发挥? 问题之三,是有关“转折”,有关“当代文学”性质的理解。“转折”是否意味着20 世纪中国文学进入失误的阶段?“当代文学”的建构是否具有某种意义上的“合理性”? 程光炜认为,“传统文化的积累、传播与反省”,“有赖于中国传统的士绅阶层”,“ 而非有赖于城市平民、农民也即民间和平民社会阶层”,“中国现代文学实际是体现了 人道主义精神的新贵族文学”(《文化的转轨》,第230—231页);在他看来,50—70年 代“当代文学”的失误,正表现在这一“传统”的中断(或受到破坏)。贺桂梅的理解明 显与此有异。她的说法是,“当代文学规范并非是一套仅仅依靠暴力得以贯彻、实施的 新话语,更重要的是,它是对纠缠在现代文学时期的一系列核心问题的现代性‘解答’”。(《转折的时代》,第327页)对“转折”理解的这种差异,现在成为一个核心问题。 问题之四,是研究的范围与空间。他们在作家个案的选取上,都有深入的考虑。各种 不同的作家类型得到关注。在具体作家的分析上,又都融入生活道路、物质制度、文学 文本等多种因素,使对问题的分析具有立体的空间。当然,“转折”研究在空间、范围 上也还存在许多暧昧不明之处。正如赵园先生指出的,在1945—1949的流动、混融、原 有界限变得不确定的时期,“40年代下半期空间界限变动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上海、 重庆、香港等地的状况怎样,根据地、解放区文学如何向国统区浸润,“文学版图”如 何改写,(《研究现状、问题与方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2期), 都是留给我们的问题。 这两本书所引发的问题,不限于上面提及的这些。这是作者的贡献,是应该向他们表 示感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