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会议的召开和我有点关系,因此先说几句。这几年一直在与王风一起编《废名集 》——主要工作都是他做的,我起一点与各方面协调的作用。从一开始我们就定了一个 目标,即要为建立现代文学文献工作的某些原则做一些尝试。后来,我在与解志熙的一 次聊天中又说起这事,他也很感兴趣。于是,就有了召开这样一个座谈会的动议。以后 ,解志熙又与王中忱、刘增杰老师联络,会就这么开起来了。我们从一开始就商定,会 议的参加者不必多,十数人即可,而且要是真正对讨论的问题有研究、有兴趣的;事先 准备好的主要发言要先将文章(或发言提纲)发给与会者,开会时就不必宣读论文,也不 搞评议,而可以直接进入实质性的讨论,以取得切磋学术、交流意见的实际效果,开一 次会,有实实在在的收获。这也可以说是改变会风的一个尝试:这些年动辄上百人、议 题大而空、胡乱扯一通而一无所获、搞形式、讲排场、走过场的所谓“学术会议”,实 在太多了,而且败坏了学风。我们这些人既不满于此又无可奈何,只能尽可能逃避,少 参加或不参加这样的会,不去凑热闹,积极一点就“从我做起”,聚集志同道合者开自 己想开的会,按自己理想的方式开会。不过,这都是这个会的题外目标,主要的目的还 是想和朋友们一起讨论“中国现代文学的文献问题”。 说起来这并不是一个新问题。创建我们这门学科的老一代学者,无论是王瑶先生,还 是唐弢先生、李何林先生,从一开始就强调学术研究必须建立在坚实可靠的史料基础上,“关于史料的整理结集和审订考核工作,也是现代文学研究中的重要组成部 分”。以后的一代学者,如马良春先生、樊骏先生,以及今天到会的几位老先生,都为 “现代史料学”的建立与发展,作出了很大的卓有成效的努力,如人们所公认的,鲁迅 的文献整理,无论是辑佚,还是校勘、版本,都达到了相当的水平,成为我们今天的讨 论的基础。但是,这并不是说,在认识上的问题已经完全解决,且不说至今还有人将史 料工作视为“小儿科”,在职称评定中史料研究成果不予承认的现象还时有发生,就是 在前几年,还有位著名的学者、作家公开扬言,现代文学作品不存在校勘的问题,并以 此为理由否定学者所做的其作品的汇校本的意义与价值。不过,我们今天重提文献问题 ,也还有一个想把我们的认识再深入一步的意图。记得王瑶先生当年在谈到“要尊重历 史事实,就必须对史料进行严格的鉴别”时,曾经指出,“在古典文学研究中,我们有 一大套大家所熟知的整理和鉴别文献材料的学问,版本、目录、辨伪、辑佚,都是研究 者必须掌握或进行的工作;其实这些工作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同样存在,不过还没有引起 人们的应有的重视罢了”(见《关于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因此,对传统的文献 学的借鉴,今天仍是我们从事现代史料研究的一个基本功,这是毫无疑问的。而我们要 提出讨论的是,对现代文献的辑佚、整理与鉴别,有没有与古代文献不同的新问题,因 而就有一个是否要建立一些新的规范,提出新的原则与方法的问题。这也就是刘增杰先 生在提交会议讨论的论文《<师陀全集>编校余墨》里所提出的“从传统方法到现代校勘 的转型”的问题。我完全赞成刘先生的这一分析:“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文学作品的样 式、传播方式、作者的写作手段都发生了变化,从而伴随着新的校勘任务,产生着新的 校勘形态”,进而“推动着从传统校勘学向现代校勘学的转变;催促着人们通过对现代 作家文本校勘的实践,总结出一些新的校勘原则与方法”。我想,这正是我们这个座谈 会所要重点讨论的。我因为几乎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工作,自然不能贡献什么意见;不过 看了几位先生的文章,觉得他们的一些思考很有启发性。比如,刘增杰先生强调“期刊 成为(现代)文学作品的主要载体,这就使作品的校勘和传统的校勘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王风强调现代书写所出现的新问题对现代文献整理所提出的新课题,诸如“繁体字 、异体字、俗体字以及方言字乃至于作者的生造字”的处理,“标点符号和分段”问题 的提出(王风说得很好:“对于现代文本,标点是先在的,本来就是文本的一个部分, 因而其地位应该与文字是等同的,文字方面的校勘体例也应该贯彻到标点符号。至于分 段就更是如此,对于现代文本,分段是其最大的修辞”)等等;刘增杰与解志熙都谈到 “传统作品的校勘对象,多为已作古的作者的作品。现代文献的校勘对象,则大部分是 活跃于文坛的现当代作家的作品”,“新的时代校勘(也包括辑佚——钱注)的要求已经 不完全是从文字到文字,从书本到书本,校勘(辑佚)开始和社会调查、访问知情者等多 项社会实践活动相结合,并运用新的校勘(辑佚)手段,扩展着自己的活动空间”。这里 所提出的理论与实践问题,希望在这次座谈会以及以后的讨论中,得到更进一步的展开 。我还注意到一点,以上问题都是这几位先生在他们的实践(编校《师陀全集》、《废 名集》与《于赓虞诗文辑存》)基础上提升出来的;实际上还有更多的先生在进行新文 学文献的辑佚、整理工作,只是如解志熙所说,他们默默奉献成果,“却很少把他们的 经验和工作方法写下来,所以现代文学的文献工作迄今似乎仍限于自发的或自然的状态 ,顶多只是个别的师生间私相传授,而缺乏古典文献学那样被共同意识到的学术传统和 被大家自觉遵守的工作路径,以致使有志于现代文学文献研究的年轻学子们在今天难免 暗中摸索之苦”。我建议,我们这次座谈会是否可以提出这样的倡议:更自觉地实践, 更自觉地总结经验,以逐渐建立现代文学的文献研究的新原则,新方法,新规范,新传 统。这应该是建立整个现代文学研究的新传统的一个重要方面。 我们今天这样强调现代文学文献整理的规范问题,毋庸讳言,是有现实的针对性的, 或者说,是表示了我们的一种忧虑的。这些年,现代文学作品的出版热持续不减,可以 说各出版社争先恐后地出版各种现代文学作品的选本,现代作家的选集、文集,以至全 集。这从一方面说,自然有助于现代文学作品的普及与研究,其中高质量的文集、全集 也确实集中体现了现代文学的文献研究的学术成果,有的选本则体现了新的学术眼光, 有一定的学术含量。但同时也应该正视其中的严重问题。这主要是粗制滥造与整理的混 乱。有些文集、全集的遗漏(篇目遗漏与成句成段的遗漏),误收,误排,大面积的删节 改动……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而任意的删节改动,尤其令人不安:连“学术 研究的安全运转”(这是王风文章提出的一个概念)都成了问题。解志熙在他的文章里提 出“精校,不改,慎注”的原则,特别是“精校、不改”这两条,实在是切中时弊的, 而且是学术研究的可靠性的一个基本保证。解文提到的鲁迅在30年代所发出的警告,确 有重温的必要:“清朝的考据家有人说过,‘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妄行 校改。我以为这之后,则清朝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改旧式,删改原 文;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这是古书的水火兵虫以外 的三大厄”(《病后杂谈之余·二》)。今天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么说:“今人乱出文集 、全集而现代典籍亡,因为他们删改原文,且错误百出”。我一直觉得20世纪90年代与 新世纪初的中国,和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有惊人的相似,这又是一例。历史的“重来 ”现象曾使鲁迅那一代人焦虑不安,我们今天也陷入了类似的困境。仔细想来,这两个 时代在思想、文化、学术的发展受到商业化的冲击这一点上,也确有相似之处。“错误 百出”的文集或全集,即是一种“伪劣”的文化商品,为“降低成本”与“抓住商机” ,就将“学术”排除于文集与全集的编辑工作之外,以致出现了王风所说的“不知分辨 ‘校对’与‘校勘’,一股脑儿委之出版社校对科,卸责于‘手民’”,不承认“校比 勘对,以定去取,本就是编者而非编辑的责任”这一基本常识的咄咄怪事。而“删改原 文”则或出于政治的考虑,或隐含按“与时俱进”的原则“重塑前人形象”的动因。这 也实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它所折射的更深层次的问题,或许是使我们更为忧虑的 。这自然不属于我们今天所要讨论的范围。我们现在所能做的,不过是对学术研究的常 识与基本学术伦理的坚守与维护。我建议,这次座谈会是不是可以将“不删改原文”作 为文献整理工作的“第一原则”提出来,并呼吁“抵制现代文学作品整理与出版工作中 的粗制滥造之风”,以免除现代文学典籍已经或还要继续遭遇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