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在中国文学经典中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个案。他似乎可以称得上是中 国文学的经典,但却又总让人感到他既不能与鲁迅、郭沫若、茅盾这样的大师相提并论 ,也无法进入像“三红一创”这样的红色经典行列。他似乎总站在经典的边缘,时进时 出,“吹捧者欲之升天,批评者欲之入地”。(注:孙犁:《谈赵树理》,见《赵树理 研究文集》(上卷),中国文联出版社1998年,第27、27、26—27页。)这也正如张颐武 所言:“赵树理的写作活动一方面受到了高度的肯定,但另一方面又并未成为一种主流 。赵树理的本文是新中国文化话语中的一种较为特殊的类型。”(注:张颐武:《赵树 理与“写作”——读赵树理的最后三篇小说》,见《赵树理研究文集》(上卷),中国文 联出版社1998年,第272页。)赵树理在中国文学经典化过程中的尴尬与遭遇,是一个我 们所无法忽视的复杂现象,它既与中国文艺大众化运动密切相关,又牵涉到中国的政治 意识形态、知识分子、农民等一系列与中国民族国家建设密切相关的问题,甚至也牵涉 到赵树理本身的气质与个性问题。 一 无庸置疑,赵树理在文坛的崛起及经典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乃至与中国现当代思 想史上的“大众化”运动有着紧密的联系。自五四开始,中国文学就一直持续着一股剪 不断、理还乱的“大众化”运动。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通过推翻封建的贵族文学 、建立朴实的“平民文学”,来对大众进行启蒙;文学研究会的“为人生”的“民众文 学”观,也是在这一启蒙框架内进行的。但应当看到,这个时期的对“大众”的启蒙叫 得响,但并没有取得真正的实际效果,也并没有真正深入到大众中去,尤其是中国最广 大的农民,鲁迅的小说已经清楚地告诉了我们这一点。而究其原因,别的不说,单是他 们所创作的作品(包括语言),在当时的农村能有多少人能真正看得懂?如此,启蒙也就 仅仅成了一种理论,而大众则成了一种理论的必需品。没有大众,谈何启蒙? 1928年,成仿吾在《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中指出,革命文学要以“农工大众”为 描写对象和读者对象,语言接近农工大众用语。由此大众开始向工农方向转化,并引发 了1930年第一次文艺“大众化”的讨论。这次讨论主要集中在文艺为什么要大众化、文 艺大众化的意义等基本问题上。这次讨论虽然基本确定了文艺必须要大众化,但讨论得 并不深入,由此又有了1932年的第二次讨论。这次讨论集中在文艺怎样为大众这一重要 问题上,涉及到文艺作品的语言、形式、体裁及内容和描写技巧等问题上,讨论得比较 深入。本文在此不想赘述每个人的观点,只是指出,这两次讨论更多的是在一种革命的 “激情”中展开的,在很大意义上,大众是他们获得在文艺界话语“霸权”的凭据和砝 码,他们往往是假托工农大众之口来言说自己的思想、理念,对大众并没有真正了解, 由此也就没有创作出真正大众化的作品。(注:参见王智慧、王世利《假托大众之口的 文学虚拟——论20年代“革命文学”对工农的描塑》,《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 学版)2002年第1期。) 1932年,茅盾充满乐观地憧憬了新的文艺的未来:“将来的真正壮健的文艺将是‘批 判’的……‘创造’的……‘历史’的……将来的真正壮健美丽的文艺,不用说,是‘ 大众’的:作者不复是大众的‘代言人’,也不是作者‘创造’了大众,而是大众供给 了内容,情绪,乃至技术。”(注: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 4年,第166页。)也就是说大众与作者之间已完全消除了差别。不过,茅盾的乐观也许 太早了点,文艺的大众化之路还长着呢! 1934年,陈子展在《申报·自由谈》发表《文言—白话—大众语》一文,大众化运动 进入“大众语”论争阶段。这次论争围绕着文言文、白话文、大众语以及汉字拉丁化展 开讨论,其目的在于批判国民党的“文言复兴运动”,同时继续扫清五四“洋白话”, 以真正在语言上做到大众化。这次论争提出了一些有建设性的意见,如汉字拉丁化、汉 字简化等,对中国语言大众化有着一定的意义,但在当时情况下,并没有继续进行下去 ,文学创作也没有多大成果。 此后,抗战时期的“文章下乡、文章入伍”运动,解放区、国统区的“民族形式”讨 论,直到1942年开始的延安整风,实际上一直延续着文艺大众化的问题。但这里的问题 是,大众化问题讨论热烈,争论激烈,可实际的创作却滞后,文艺界并没有创作出多少 真正让“大众”满意或畅销的文艺作品,所以延安时期的共产党急需文艺创作上的成果 ,尤其是在《讲话》发表之后。而这个时候出现的坚持走群众/农民路线的赵树理,尤 其是他通俗的农民语言和农村故事,无疑正适合了形势的需要,顺应了大众化的文艺方 向,因此赵树理便很快就在当时的文坛凸显出来,也开始了其经典化的旅程。 其实,赵树理进入经典行列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政治意识形态的推动作用。我们 说,在当时特定的抗日、反蒋及建设新中国的形势下,凝聚民族力量、实现民族的解放 与强大尤为重要,更何况当时在延安的共产党根底并不深。由此,发动群众,团结广大 的民众,尤其是农民,使之聚集在党的周围,就显得尤其重要。这显然也是《讲话》的 目的之一。而要动员群众,在文艺上就必须创作出能让群众看得懂、又有教育意义的作 品,从而慢慢获得对大众的“文化领导权”。而此时出现的赵树理,正可实现这一目的 ,由此而倍受推崇。当初出版《小二黑结婚》时,就受到了政治的关注。赵树理最初写 完这部小说后,送给了当时北方局党校校长杨献珍看,在杨的建议下赵树理作了修改, 得到了杨的欣赏,杨又把它送给北方局妇救会的负责人蒲安修,蒲认为作品很好,又送 给了当时的北方局书记、负责北方局调查研究室工作的彭德怀副司令员,彭德怀题词: “象这种从群众调查研究中写出来的通俗故事,还不多见”,由此《小二黑结婚》才出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