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8月,在夜气如磐的上海,刚刚失去爱女,怀着锥心之痛的茅盾,以极其感伤的 笔调,为萧红写下了著名的《<呼兰河传>序》。寂寞的茅盾必然发现了寂寞的萧红,寂 寞的感情必然和小说中的独特美质、艺术氛围产生了共鸣。于是,作品“寂寞”,作者 “寂寞”,茅盾对其一言以蔽之;于是,“寂寞”论就成了流行半个多世纪的“经典” ,也成了从来无人质疑的评判。 “寂寞”,并非文本细读的科学结论 《呼兰河传》是萧红的代表作,是中国现代文学宝库中的瑰宝。萧红的艺术天才,小 说的创新和独特风格,无疑都见诸这部作品中。因此,洞见这部作品的思想意蕴和艺术 特质,对了解中国小说的现代化进程,对梳理中国现代小说艺术演变史,对萧红在中国 现代小说史上的定位,都至关重要。半个多世纪来,由于我们对权威结论的笃信和经典 论断的敬畏,在《呼兰河传》的研究上一直是在对茅盾的序言做诠释,一直是在围绕着 茅盾说的“寂寞”论、“童年回忆录”、“自传体”或“三个一”,即“一篇叙事诗, 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尤其是“寂寞”论作文章。萧红研究,萧红作 品研究,正是因此走入了一个不自觉的误区,萧红的天才和艺术创新,萧红的历史和人 生,正是因此被误读和歪曲。 谁都知道,解读一部作品,不能就作品论作品,不能离开对作家的生活经历、写作规 律、美学追求、思潮影响的全面考察。走近一个作家,不能光看本人的作品,不能只看 本人或别人一时一事的发言,不能忽视对客观事实的认定和分析。抑或是说,只有把作 品和作家放到一个大的系统中去观照,才能得出正确的、全新的结论。 基于此,我们认为,所谓的“寂寞”论,并非是文本细读的科学结论,在很大程度上 ,是感情的、直觉的、感性的判断。如果说《呼兰河传》真的“寂寞”,那么,这“寂 寞”是作品思想意旨的需要,是作家的刻意营构和艺术创造的表象,而不是作家生活的 反照和消极的流露。 这种艺术创造的表象植根于作品的思想指向。《呼兰河传》的反封建主题,对国民性 的强烈批判,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注,都是以长夜漫漫的黑暗社会,特别是以遥远的东 北边城上个世纪20年代为背景的。那是一个“少女的青春换不到一顿饭吃,人肉和猪肉 一样上了市”的荒谬时代,是一个“千村薜苈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噩梦时代。 当时,闻一多悲愤地唱道:“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 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注:闻一多:《死水》。)。郭沫若愤激地呐喊:“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生在这样 阴秽的世界中,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要生锈!”(注:郭沫若:《女神》。)也正是在 这样的时代,鲁迅勾画了萧疏的荒村,描绘了毫无生气的鲁镇,茅盾表现了老通宝丰收 成灾的横祸,渲染了林老板夤夜出逃的落魄。同样,萧红此前创作的《生死场》,也生 动地展示了东北人民糊糊涂涂地生、浑浑噩噩地死的凄惨。这时代、这情景,岂只是“ 寂寞”所能概括得了的?于是,在以上这些作品中,作家们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 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大悲愤,“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大孤 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大怜悯,真如大河天来,激涛澎湃。如果说,就感情的 抒发而言,这些作品是“大弦嘈嘈如急雨”的话,那么,《呼兰河传》充其量不过是“ 小弦切切如私语”罢了。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对前一部分作品,几乎没有人从感情的量 化上去分析,判定其是孤独或寂寞之作;对萧红和萧军在一起时创作的《生死场》也没 有人从感情浓淡上去理解,认定它是“寂寞”之作,却偏偏对《呼兰河传》得出了“寂 寞”的结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显而易见,是感情的因素,是非文学的因素,是二者 联手建构的双重批评标准,左右了正常的文学评论,颠覆了应有的文本细读。 我们这样的认识,绝非牵强,而是得自对那段历史实貌的考察和作家创作路向的检视 。如果我们采用发散式的逆向思维,进行一些换位思考,那么这种认识就将会得到进一 步的确认。比如,同是本时期创作的《马伯乐》,为什么就不是寂寞之作?同是思想消 极、情感苦闷,“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绝了”的作家,为什么其阴 影单单投射在《呼兰河传》上,而在《马伯乐》中竟不见端倪? 在小说文本的细读中,忽视小说文体的基本要素,忽视接受美学的起码常识,一概认 定作品是作家的“自叙传”,一概把作品中的人事和作家的关系看作是恒等式,一概从 自传的角度去诠释作品中的艺术问题,那肯定要陷入缠绕不清的怪圈。在这种观念的指 导下,不能不造成这样的阅读效应:作品的氛围寂寞了,作家也是寂寞的;人物的感情 寂寞了,就是作家自己寂寞。毫无疑问,按照这个预设的图式,文本分析就会跌入陷阱 ,真实的时代背景就会被漠视,重要的美学特质就会被遮蔽。 因此,我们认为,职业的阅读必须超越这种艺术表象,不能为这种艺术表象所迷醉。 《呼兰河传》中看似浓重的寂寞,虽然有漂泊、怀乡、多病、念旧情绪的自然流露,但 更主要的则是作品主题表达、艺术营构的需要,是萧红为小说喜剧性的特色,亦即幽默 反讽艺术素质铺设的必要背景。萧红深深地懂得,在阴冷、落寞的环境衬托中,上演集 体无意识的喜剧,表现国民性的丑陋,揭示民族的缺陷和痼疾,将收到力透纸背、入木 三分的效果,更何况,旧中国的原生态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呢!众所周知,面对满目疮痍 的神州大地,那个时代有良知的作家,谁都不能心如止水,真正葆有零度感情。所以, 从创作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秉笔写作《呼兰河传》时候的萧红,一定和闻一多一样,面 对祖国的荒凉与破败,混乱与杀戳,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尽管她痛断肝肠,也在和 闻一多一样撕心裂胆地呐喊:“不,不,这不是我的中华”,但无情的现实让她不能不 承认,这就是我多灾多难的祖国,这就是我苦难深重的故乡。因之,作家笔下的呼兰小 城,哪里只是作家的故乡,它是整个旧中国的缩影啊。也正因此,对它的腐烂溃败深恶 痛绝的作家,哪里还能有无限怀念它的“寂寞”深情呢,有的,只是对它的揭露和批判 ,揶揄和讽刺,以及希望旧事物早日灭亡、故乡早日新生的强烈愿望。所以我们认为, 说作品“寂寞”,太看低我们反帝反封建的左翼女作家了;说作品“寂寞”,就与作家 的创作初衷、文本的实际指向大相径庭,甚至差之千里了。质言之,《呼兰河传》根本 就不能被看作是刻骨铭心的怀乡作品,它确实是与《马伯乐》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的讽 刺小说。阅读经验告诉我们,有一种小说,作家的主旨几乎都能在作品中得到彰显,其 小说技法是一眼可以望穿的秋水;有一种小说,艺术的特质则在作品的朦胧隐现之中, 云里雾里难见首尾。肯定地说,《呼兰河传》不是属于前者而是属于后者。这样,对这 部极其独特的、非常态的、跨文体写作的小说,我们就不能按照常规去解读了。而如果 依照习惯的思维定势去研究,就很难避免南其辕北其辙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