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乐章:诗人的精神之旅——启蒙到自救(第八—十四首) 八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陨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作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第八首是诗人最早创作的十四行诗,是他感到最为生涩的一首。但是诗人把这首诗插 在第七首跑警报的后面,内容上有自然的联系,意境上出现了自然的转折。在第七首里 诗人没有直接写到敌人的飞机和轰炸,可是在第八首里却出现了盘旋在上空的飞机,但 当然是指中国军队的飞机,才引起了诗人的联想——化身为大鹏自由翱翔的向往,诗人 把这种向往称作为“一个旧日的梦想”,把它一直可以追溯到古代的哲人庄子(注:鹏 鸟梦出自庄子的代表作《逍遥游》,是《庄子·内篇》的首篇。开篇第一段就是:北冥 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 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 第一段是诗人对古代旧梦的追叙,庄子的鲲鹏梦虽然伟大,但依然是对世界的消极的 态度:因为“眼前的人世太纷杂”,所以想逃避而“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但由鲲化 鹏,是庄子以来中国人的千年梦想,无数的人都渴望着能够在宇宙里自由自在地飞翔。 第二段诗人就转向了现实,抗战的力量(中国的空军)无愧于古老民族的优秀子孙,他们 驾驶着银色的“大鹏”英勇地保卫自己的祖国。与古代的庄子不同,他们虽然实现了飞 翔在天空的理想,但他们却从未忘却过民族的苦难和人间的纠纷,所以他们是为了“好 把星秩序排在人间”。古代的旧梦已经向民族复苏的新梦转换,旧梦就只剩下一片毫无 生命的陨石躺在远山荒水间。我觉得诗人当初在《文艺月刊》发表组诗《十四行诗》是 把这首诗列为第一首也是有理由的,不仅仅是创作时间最早,其内容也是比较直接歌颂 抗战的正面力量。但这一点以后被冯至所竭力淡化,也被评论家和研究者所竭力淡化。 但是,诗人冯至在即兴创作中仍然赋予诗歌更为抽象复杂的意义,以致现实意义反而 变得晦涩。像里尔克一样(里尔克是听觉上感受到某种声音而想到了天使的序列),诗人 冯至是从视觉上的原因,联想到古代的鲲鹏梦,由此萌发出强烈的诗意的冲动。但这首 通篇情绪都很高涨的十四行诗里,第四段关于陨石的意象还是令人费解的。诗歌是从庄 子的大鹏梦逍遥游开始歌咏的,最后却把这个人类千年的伟大理想弃之如敝屣,虽然也 符合诗人在十四行诗里一贯的蜕变生长的思想,但读起来确实有生涩之感。另一种可能 的解释就是在颂扬抗战力量的表层诗意下面,还隐藏了诗人的自我感叹,就是说,这里 的陨石是诗人的自艾自叹。这就使我们联想到中国最伟大的神话——那块无才补天的石 头的故事。这样来理解,那远山荒水也就是诗人所生活于其间的那片山山水水了。诗的 意义也有了深化:当现实中的人们实现了大鹏梦飞翔上天抗战时,真正坚守着古老的浪 漫主义旧梦的诗人反而如一片陨石被搁置在这山间。 而诗人曾经是有着伟大抱负的,他选择意大利为归国的出发点,蕴含了所寄托的文艺 复兴的伟大理想,威尼斯水城的联想也表明了他的启蒙知识分子的立场。因此,第二段 所描写的伟大的庄子梦的“最好的儿孙”也未免不是诗人的一种理想。诗中两次把天上 的星辰与地上的纷杂作对照,为的是强调对尘世间的厌倦和改造——好把星秩序排在人 间。那“星秩序”指的是什么?银河中星星之间既存在着距离,又相互牵引,自由和牵 引维持着它们之间和谐运转的规律。康德曾经说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有两样东西, 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始终新鲜不断增长的景仰和敬畏: 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注:康德:《实践理性批判·结论》,第1 77页,韩水法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星空的秩序和道德的法则在这里是可以互相 映衬的。所以诗人想“把星秩序排在人间”,要追求的是人类社会最为和谐的道德理想 (注:有一种源于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天体音乐之说,认为“天上诸星体在遵照一定轨道 运动之中,也产生一种和谐的音乐”(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第33页,人民文 学出版社,1979年第2版),因而,把星秩序安排在人间也是要求人间成为一个和谐的世 界。)。在本乐章里,诗人讴歌的一系列文化巨匠正是我们人世夜空中闪耀出灿烂光辉 的群星。所以,我们也可以把这首诗看作是第二乐章向第三乐章的过渡。 当诗人开始回顾自己的精神历程,要去参拜他所崇拜的精神的灿烂巨星之前,他又安 排了一个小小的插曲——给一个在前线作战的友人献了一首诗: 九 你长年在生死的中间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像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料,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评论家唐湜称这位虚构的英雄类似于古希腊的尤利西斯(Ulysses)(注:唐湜:《沉思者冯至》,收《冯至与他的世界》,第37页。),身经百战回到世俗 的城市,却听着愚蠢的、平庸的唱歌声,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当时正值抗战中期,冯 至一定对中国所发生的一边是庄严的工作,一边是荒淫和无耻的现实深有感触,我以为 诗人描写的并不是一位活生生的人,而是在战场上英勇牺牲了的亡灵。所以他才会在“ 生死的中间”出入,才像一个古代的英雄在千百年后突然转回家乡来,他的生命与中国 历史上的无数英雄的亡灵已经融会为一体,所以他才能“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