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阳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写道:“《红楼梦》第一回里,曹雪芹自叹道:‘满纸 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将此诗看做鲁迅对《阿Q正传》的自 叹,也不无道理。《阿Q正传》无疑是《红楼梦》之后,中国文学中蕴藉最为深厚的伟 大作品,问世七十多年来,经无数代研究家的无数次解读,似乎仍未‘解其中味’。” (注:张梦阳:《<阿Q正传>·“鲁迅人学”·阶级论》,载《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 10期。)其实,现在看来有些文章非但未解“其中味”,反倒离其本味愈来愈远了,其 中“对假洋鬼子”这一形象的读解即是一例。 自《阿Q正传》问世以来,研究者们对阿Q这一形象作了各种各样的分析解说,提出了 多种不同的理解和阐释方式。但在“假洋鬼子”的问题上研究者们的意见似乎是一致的 ,都认为“假洋鬼子”是一个毫无疑问应该加以批判的形象。造成这样一种看法的原因 很多,其中周作人和毛泽东对“假洋鬼子”的反感和批判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阿 Q正传》发表后,周作人曾在一篇文章中分析道: 《正传》里所写的人物,除了静修庵的尼姑,管土谷祠的老头子,三两个没有什么表 现的之外,大都是鲁迅所谓呆而且坏的人,但其中又有个区别,大多数都是旧式的,新 式的人物只有一个,这即是假洋鬼子,却是特别的讨人厌。著者大概在这里要罄吐一下 对于这一种人的反感,虽然也未能详说,但主意总是表白出来了。照道理讲,这应该是 速成学生,头上顶着“富士山”的,不会得去混过几个月却把辫子剪了,以致做不成大 官,如他的母亲所说。不过若是“富士山”,那么回乡之后,便又可将辫子拖了下来, 不可能成为假洋鬼子,这一面可以免于阿Q等人的笑骂,但是一面也就没有了权威,后 来不容易有挂银桃子的机会了。著者说他当初剪了辫,后来留起了一尺多长的头发披在 背上,像是一个刘海仙,这是一种补充的说法,也仿佛可以看出他当初辫子并不是那么 爽快的剪掉。(注:周作人:《周作人自编文集·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 社2002年版,第139页。) 按理说作为鲁迅的弟弟,周作人的分析应该是较为可信也较有说服力的,他的一些关 于鲁迅的文章也的确成为后世鲁迅研究者的一些重要材料和证据。但在此处,我们却不 能不指出他对“假洋鬼子”的分析和定位显然偏离了作者的原意,并且也在很大程度上 影响了后世研究者对“假洋鬼子”这一形象的理解和把握。关于这一点,本文将在后面 加以分析。 如果说周作人是以鲁迅的弟弟,并且以和鲁迅同时代而且思想有过深入交流的现代文 学大家的身份写这段文字,所以能够对后世研究者的研究思路产生一种束缚的话,毛泽 东则是以其无与伦比的政治思想权威的身份,影响了鲁迅研究的走向。毛说:“鲁迅在 这篇小说里面,主要是写了一个落后的不觉悟的农民。他专门写了‘不准革命’一章, 说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其实阿Q当时的所谓革命,不过是想跟别人一样拿点东西而已 。可是这样的革命假洋鬼子也还是不准……”(注:毛泽东:《论十大关系》,见《建 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六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100页。)从那以后,“假 洋鬼子”不准劳动者革命的罪名便铁板钉钉了。此后许多研究者便把不准平民革命作为 鲁迅在这篇小说中对辛亥革命的失败原因进行探究的结果之一。比如有的研究者就在自 己的著作中写道:“资产阶级根本不敢动员农民‘夺富人之田为己有’,也不打算去动 摇封建主义的经济基础。他们要农民按照他们划定的‘秩序革命’、‘文明革命’的框 框行事,农民斗争一旦突破了这些框框,他们便借口‘行动越轨’,狂暴地压制农民的 革命要求。”(注:程致中:《寻找精神的家园——思想者鲁迅论》,学苑出版社2000 年版,第29页。)这样一种论调其实只是对毛泽东论断的重述和回应。应该说,在这一 点上,支克坚先生的文章是有着突破性贡献的。他在《关于阿Q的“革命”问题》一文 中,非常精辟且富有说服力地指出,其实鲁迅也是不赞成阿Q革命的。这样就对“假洋 鬼子”压迫下层人民革命的罪名进行了有力的消解。然而遗憾的是,在这篇文章中,支 先生并没有进一步对“假洋鬼子”的被误读进行辨析。那么,“假洋鬼子”究竟是怎样 一个人物,我们应该站在一种什么立场上去认识和把握这一形象呢? 现在,当人们一提起“假洋鬼子”如何如何的时候,其实已经预先包含了一种价值判 断在里面了。在潜意识层面,“假洋鬼子”已经成了一个让人讨厌的形象。一提起他, 读者立刻会联想到一个披头散发,提着文明棍,高谈阔论并且时不时蹦出几个英文词, 对下层劳动人民不屑一顾,而且常常会用手中那根“哭丧棒”虐待贫苦百姓如阿Q的一 个恶少形象。其实,这完全是对《阿Q正传》的一种误读。事实上,当我们不假思索地 随意运用“假洋鬼子”这个词去称呼那位钱大公子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背离了鲁迅的原 意。在小说中,阿Q之所以对钱大公子深恶痛绝,鄙视地称他“假洋鬼子”,无非是因 为这位钱大公子上过洋学堂,而且去东洋留了半年学,回来后“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 了”,于是有了“里通外国”的嫌疑。当然阿Q更为痛恨的是他那一条假辫子,以为“ 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可见,去东洋留过学和剪掉了辫子是阿Q将 钱大公子斥为“假洋鬼子”的主要原因。因而,当我们随着阿Q一样称呼他“假洋鬼子 ”并且咬牙切齿充满厌恶的时候,我们也就不自觉地做了阿Q的同党。我想这是鲁迅的 一种悲哀。周作人曾经提到,鲁迅“在小说和散文中有不少自述的部分”。其实在这篇 小说中,“假洋鬼子”一词也包含了鲁迅的一种充满辛酸和悲凉的自况,同时也表达了 他对早年曾经辱骂过自己的阿Q们的一种复仇的讽刺。同《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以及《 头发的故事》里的N先生一样,《阿Q正传》里的“假洋鬼子”,也有着鲁迅自己的影子 (注:周作人曾经指出:“《头发的故事》也是自叙体的,不过著者不是直接自叙,乃 是借了别一个人的嘴来说这篇故事罢了。”见《周作人自编文集·鲁迅小说里的人物》 ,第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