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早期的自由诗理论 中国新诗在求解放的历史行程中,形式上最认同的是自由诗。自由诗既是中国新诗求 解放的依据,也是实践现代性的主导形式。虽然在早期,人们一般把不讲格律和使用“ 白话”写的诗称作“新诗”而不叫自由诗,但实质上它们是两个可以互换的称谓。这一 点已早被反对新文学的“学衡派”人物所道破:“所谓白话诗者,纯拾自由诗( Verslibre)及美国近年来形象主义(Imagism)之余唾。”(注:梅光迪:《评提倡新文化者》,《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第129页。)把白话诗看成上述两者的“余唾”,是一种偏见,但说新诗与自由诗、意象派诗有密切关系却符合实际。 事实上,如果说胡适的《谈新诗》、康白情的《新诗底我见》等理论文章,为反抗文 言和格律约束的自由诗开辟了通道;《关不住了》作为胡适“我的‘新诗’成立的纪元 ”(注:胡适:《再版自序》,《尝试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必须指出的是 ,《关不住了》不是胡适自己创作的作品,而是一首译诗,它是美国女诗人梯斯黛尔(Sara Teasdale)发表在美国《诗刊》(Poetry)1916年第3卷第4期的作品,原题为Over the Roofs(在屋脊上)。胡适以此为题翻译后发在《新潮》第1卷第4号(1919年4月1日)上 。),以流畅的“白话”和自由的形式,解决了自由、个性化的情感与“旧语言”、“ 旧形式”的矛盾,宣告了中国诗歌自由诗时代的来临。那么,郭沫若则通过《女神》对 西方自由诗的情感与形式的全面移植,不仅确立了以“自我”抒情为出发点的诗歌话语 交流机制,也将它化约成一个简单明了的创作公式:“诗 = (直觉 + 情调 + 想象) + (适当的文字)”。(注:《郭沫若致宗白华信》,田寿昌、宗白华、郭沫若《三叶集》 ,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第8页。) 在五四时期的历史语境中,由于这种交流机制兼有抒情与批判的双重功能,也由于这 种创作公式能够直接承担这种功能,体现新诗崇尚自由而反对约束,追求质朴自然而反 对典雅雕琢的精神,它便成了新诗求解放的主导形式。到了30年代初,冯文炳已经可以 在北京大学的课堂上体系化地阐述他“新诗应该是自由诗”的理论,同时在新诗与“旧 诗”之间划出一条明确的界限。他说: 我发现了一个界线,如果要做新诗,一定要这个诗是诗的内容,而写这个诗的文字要 用散文的文字。已往的诗文学,无论旧诗也好,词也好,乃是散文的内容,而其所用的 文字是诗的文字。我们只要有了这个诗的内容,我们就可以大胆的写我们的新诗,不受 一切的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 就怎样做。”我们写的是诗,我们所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就是所谓自由诗。(注: 冯文炳:《谈新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4—26页。此书是作者三四十年代 在北京大学任教时写的讲义,曾以《谈新诗》为书名,1944年由北平新民印书馆出版。 ) 冯文炳不同意胡适从传统诗词中为“白话诗”寻找依据的做法,认为这是对已往的诗 文学认识不够,“旧诗词里的‘白话诗’,不过指其诗或词里有白话句子而已,实在这 些诗词的白话句子还是‘诗的文字’。”只有抛弃这种“诗的文字”,用“散文的文字 ”来写,才能摆脱旧诗的境界。这种强调诗的内容与散文的语言的观点,后来也体现在 诗人艾青《诗的散文美》一文的立论中,可以说大致代表了中国新诗对自由诗的认识。 冯文炳关于“新诗应该是自由诗的理论”,产生于20世纪30年代现代主义诗歌实验的 语境中,有着复杂的背景(注:冯文炳的诗歌观念与胡适不大相同,胡适相信进化论, 冯文炳(他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之一)则受周作人“循环论”文学史观和散文理论的影响 。周作人在1932年《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认为,整个中国文学史是“言志派”与“载 道派”两种文学现象的风水轮转:自周朝开始,言志派崛起,到了汉代,载道派取而代 之;魏晋南北朝时,言志派死灰复燃,唐朝之后,载道派又起来压制,而到明末,言志 派又赢得了出头的机会。在周作人看来,20世纪初的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源头可以追溯到 明末言志派的复兴,而胡适等人所倡导的白话文学,正与明末的“信腕信口皆成律度” 相类似。不过,周作人认为,言志派并不都像公安派讲求流丽,一概“信腕信口”的, 而是流丽与奇崛两种风格的交替,公安派的流丽后来为竟陵派的奇崛所取代。因此,他 相信胡适的“我手写我口”必然会遭到奇僻生辣风格的反拨。冯文炳的诗论和创作,实 际上是对周作人这一文学观点的实践。),包含着对早期新诗的功利性、明白清楚主义 和感情专制主义的反思,以及对中国传统诗歌资源的重新认同(注:冯文炳的诗歌理论 主要建立在对中国文学的认识上,他是同时代罕见的不依赖西方诗歌理论资源的人。他 认为“重新考察中国以往的诗文学,是我们今日谈白话新诗最吃紧的步骤,因此我们可 以有根据,因此我们也无须张皇,在新诗的途径上只管抓着韵律的问题不放,我以为正 是张皇心理的表现。”(《谈新诗》,第39页)他把传统的中国诗分为两派,一是“温李 ”难懂的一派,一是“元白”易懂的一派,认为向“温李”一派学习才是新诗的前途, 因为这一派的诗不追求抒情,而是十分重视感觉和幻想。他说:“温词向来的为人所不 理解,谁知这不被理解的原因,正是他的艺术超乎一般旧诗的表现,即是自由表现,而 这个自由表现又最遵守了他们一般诗的规矩,温词在这个意义上真令我佩服,温庭筠的 词不能说是情生文文生情的,他是整个的想象,大凡自由的表现,正是表现着一个完全 的东西。”(同上,第30页)),需要多个层面的讨论。但冯文炳对自由诗的理解,是内 容方面的,与胡适的“以质救文胜之弊”和郭沫若的感情至上主义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只不过强调的“内容”不同而已:胡适强调的“内容”是现实,郭沫若强调的“内容 ”是自我,而冯文炳强调的“内容”则是感觉和想象。他认为胡适“白话新诗”的问题 是“诗的内容不够”,不像是在写诗,而是在用诗来推广白话文;诗的内容应该是不同 的感觉和幻想。他说古代诗人用同样的方法做诗,文字上并没有变化,只是他们的诗的 感觉不同,因而人们读来也不同。他举例说:“古今人头上都是一个月亮,古今人对于 月亮的观感却并不是一样的观感,‘永夜月同孤’正是杜甫,‘明月松间照’正是王维 ,‘举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正是李白。这些诗我们读来都很好,但李商隐的‘嫦娥 无粉黛’又何尝不好呢?就说不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那只是他对于月亮所引起的 感觉与以前不同。又好比雨,晚唐人的句子‘春雨有五色,酒来花旋成’,这总不是晚 唐以前的诗里所有的,以前人对于雨总是‘雨中山果落’、‘春帆细雨来’这一类闲逸 的诗兴,到了晚唐,他却望着天空的雨想到花的颜色上去了,这也不能不说是很好的想 象。……感觉的不同,我只能笼统的说是时代的关系。因为这个不同,在一个时代的大 诗人手下就能产生前所未有的佳作。”(注:冯文炳:《谈新诗》,第227—2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