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身体写作”似乎正在成为大众媒体和文学批评界关注的一个热点。虽然我对 所谓的身体写作现象及其相关的理论探讨情况所知有限,但就已经了解到的有限情况来 说,就已感到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梳理和思考,难以一概而论,因此在这里想就意识到的 几个主要问题谈谈我的一些看法,以为质疑,并就教于方家。 首先,什么是我们所要讨论、所要研究并正在关注的“身体写作”?我在网上搜索了一 下“身体写作”词条,居然立即就有多条相关信息被搜索出来。我尽可能地翻看了一部 分,发现说来说去,我国目前说得很热闹的所谓身体写作,基本上只是对从卫慧到木子 美等少数几个以写性出名的女作者的写作现象进行的描述。要概述这一写作现象并不难 ,说到底,它无非就是几个女人将她们的性经历、性体验写了出来,而导致了一种惊世 骇俗的阅读效应。而且这是一种由虚构走向写实、越来越直露的、记录性的女人性写作 ,情况有点像由三级片逐渐过渡到赤裸裸的黄片,所以也有人称其为“下半身写作”或 “性器官写作”、“叫床写作”。很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样一种写作会被人命名为“身 体写作”。因为说到底,写性也可看作是中外文学史上的传统之一,尤其是大量的大众 消费性写作,自古至今,比这几个女作者写得还要直白得多,露骨得多。据说不久前去 世的现代文学作家施蛰存老先生生前就曾针对所谓的身体写作说过:这些不新鲜,30年 代的左翼都玩过。至于当代的男性作家如贾平凹、王小波等,写性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没听说将他们的写作叫作身体写作,更不用说前此的性写作文本了。因此,这一称谓 或曰命名的暧昧,其实是很堪玩味的。 当然,与前此的性写作的一个根本区别是她们是女人。这似乎就使得她们的写作具有 了某种后现代的、女权主义的解构意味。但问题是,因为是女性的写作就真的具有这样 的性质吗?我们不妨看看这些女性作者是怎样谈论自己的写作的。比如卫慧曾这样写道 :对即兴的疯狂不做抵抗,对各种欲望顶礼膜拜,尽情地交流各种生命也包括性高潮的 奥秘……诸如此类。当然还有木子美那些完全摒弃了羞耻意识的粗鄙言论,就更不用提 了。而评论界对这类女性作者的作品所下的“身体写作”的判断也是以此为唯一的依据 。由此我们可以意识到,所谓的身体写作实际上被予以了多么狭隘的理解:身体写作就 是女性性写作,就是由女性赤裸裸地暴露以及卖弄自己性经历的写作——这就是我们媒 体所热炒的身体写作的标志性内涵。这些与真正的后现代解构意识或者女权意识有什么 关系呢?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其实只有抛弃了一切道德理念之后的无所顾忌的性放纵。这 样的放纵实质上并不是生命的欢愉,而是信念虚无和精神极度空虚下的一种生命耗费方 式。因此即使就性的享乐而言,它也不具有诸如女性解放之类健康的、坦诚的新人文性 意识,而只是性压抑下的一种心理反弹和欲望发泄。这里一方面说性放纵,一方面说性 压抑,看起来自相矛盾,其实它正是同一精神状态下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即是性压抑 下的性放纵、性失范,又是性放纵下的性压抑、性空虚。因为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 样的:孤立的、没有任何归宿感的性活动必然使人堕入无尽的空虚,而填补这个空虚的 唯一途径就是更多的、更无节制的性满足和性发泄——而这只会带来更多的、更令人难 以承受的空虚与压抑。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因此,以彻底的堕落和寡廉鲜耻为既定价值 的颠覆和解构,即使从积极的意义来看,它所达到的也不过是放弃,而没有任何文明信 念的新生与建设可言。 因此有人认为这不过是假先锋、前卫之名而进行的一种以暴露性隐私为实的写作。就 是说,以“身体写作”来称谓这一类写作,非但不是意味着对传统写作理念的挑战与颠 覆,而且恰恰相反,它只是为了给一种媚俗的低级写作提供一块遮羞布,只是在冠冕堂 皇的招牌下贩卖低劣的下等货甚至垃圾。他们这样说的理由在于,身体写作本是西方第 二次女权运动中出现的一种女性主义文学理念,因此表现出的是女性对人类、对人性、 对我们生存的世界的高度反省意识、责任心和人文关怀。法国新女性主义代表作家西克 苏的《美杜莎的笑声》被认为是所谓身体写作的经典之作。我对西方女性的身体写作缺 乏研究,但我读过翻译过来的西克苏的理论文章《从无意识的场景到历史的场景》。她 在文中写下过这样的话:“通过生活于黑暗、穿越黑暗和把黑暗转化为文字,黑暗对我 来说似乎廓清了,或者可以坦率地说黑暗对我来说变得更为惬意了。”“一个人必须设 法通过写作——通过任何相当于写作的工作——‘向自己已经丧失的东西伸出援助之手 ’,正如克拉丽赛·利斯佩克托尔会说的那样。”“我们的邪恶乃是种种开辟写作空间 的令人头晕目眩的主题之一”等等,使人意识到她是个真正具有探索精神、人文关怀意 识和现代文明理念的作家,与中国这些女作者无一例外的性肆意理念确实是大相径庭的 两码事。另一方面,中国是似乎已经出现了一些通过女性性意识和性审视的眼光挑战男 性话语权的探索性作品,我在网上看到一篇署名陈榕的文章,题目叫《另一些好色的女 人》,里面谈到了黄真真的作品《女人那话儿》和似乎是正在上海演出的话剧《欲望都 市》,认为由于它们所具有的纯女人的审视视角,使男人在传统性关系中所占有的主体 地位遭到了颠覆。它们和热热闹闹的所谓身体写作毫无关系,但和美国舞台剧《阴道独 白》一样,虽然采取了相当直接的性视角,却真正具有从后现代女性的角度看世界的意 义。我得承认这些作品我都没看过,但如果陈榕所述是事实的话,那么这些作品并没因 为涉及性而为媒体炒作为身体写作,倒更要叫人对所谓的身体写作三思了。 如果进一步讨论的话,则应该说,对身体的关注早已不仅仅是西方女性主义的话语方 式,而是已经成为后现代文化中的一个典型现象了。因为当人类的信仰共同体和价值共 同体日益衰落和消亡之际,生活于现代及后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就不得不日益单独地面对 人的生存所必须面对的一切挑战,这种孤独的自我承担是一个极其重要而尖锐的现代困 惑。在这样的困惑中,人们只能将求助的目光转向自身,只能以自己的身体为基础重新 建构和确证自我的价值、主体性及生存意义,并由此介入到社会生活中去。而正是由于 这样的自我依存与身体关注,现代人对于身体的本质及意义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的反思性和追问意识。因此,在现代及后现代文学活动中出现真正的身体写作现象是完 全可能的。但不用说,这种身体写作至少应该表现出现代文化对身体的这种深刻反思性 。显然,这几个女作者的所谓身体写作并不具备这样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