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革命时期的文化或文学历史叙述中,潜隐着一种没有叙述的历史,这个历史是战斗 的身体的历史。不同的是,这个战斗的身体的历史被对待革命的情感和态度遮蔽起来。 于是,我们看到的不是身体的战斗,而是革命/反革命、进步/反动、左/右、无产阶级/ 资产阶级、地主/贫下中农的对抗和斗争。身体的叙事被置换为精神领域的事件。20世 纪激进的历史叙事在国家主义的框架内展开,它叙述的主要内容还是被限定于思想/精 神领域。即便是异性之间的关系,身体的战斗也被认为是琐屑或无关宏旨的无聊事件。 个人情感领域的故事始终受到压抑而难以走进历史,与我们遵循的历史叙事原则是有关 的。 1980年代以后,个人情感体验的叙述和对身体的关注,以突围和悲壮的姿态得以表现 ,但它的想像也还是限定于男女之间接触的细节。那个时代的张贤亮、张洁、张弦、王 安忆、铁凝等,因对异性之间情感细微处的描写而名躁一时。但到了1990年代,异性之 间的肉搏战斗真正展开,《废都》、《白鹿原》等小说以前所未有的直白甚至夸张讲述 了两性之间的身体战斗,并引发了大规模的关于“性问题”的论争。今天看来,那场论 争的学术价值不高,原因大概还是被限于道德层面而难以深入有关。也正是在这个时期 ,女性主义和文化研究理论进入国门,两性之间的战斗还没有充分讨论的时候,就被“ 一个人的战争”所替代。女性在张扬自我决斗宣言的时候,因不慎而成为男性眼中又一 道奇异的风景,独白变成展览,平等、自由的争取演变为话语实践。商业主义的叙事策 略和西方新潮理论来到中国,因新奇而急于诉诸实践,总会结出意想不到的畸形果实。 遗憾的是,我们对这惨痛的教训总是不断遗忘而重新踏上不归路。 但是,身体的故事总是吸引着作家,与两性相关的秘密似乎永远是个难解之迷。21世 纪初始,小说中身体的战斗仍在进行而且大规模展开。《所谓作家》、《白豆》、《丑 行或浪漫》、《万物花开》、《放下武器》、《我的生活质量》、《活成你自己》、《 水乳大地》等长篇小说,都有对女性身体迷恋、追逐并诉诸性战斗的场面。无论是历史 还是现实,这个场面都是男性的单边战斗,女性只是逃避、无奈或必须承受。在这样的 叙述框架中,男性的文化政治统治是容易解释的,在女性主义的阐释或揭示中,男性对 女性的霸权地位已经昭然若揭,性别差异造成的传统的不平等是女性处于凌弱地位的本 质原因。另一方面,女性是男性永远的焦虑所在,它不仅可以引发反目和流血事件,而 且对女性的占有本身就是男性地位和荣耀的表征之一。在这些作品的叙述中,越是地位 低下的阶层,对女性的渴望和占有就越强烈,对女性诉诸的身体战斗也就越粗暴。这种 现象一方面隐含了低下阶层女性资源的匮乏,占有的概率越小,出于本能的饥渴就越强 烈。不能指望女性资源稀缺的群体会对女性待之以彬彬有礼的浪漫。 在一些小说作品的叙述中,不仅表达了男性/女性的绝对权力关系,同时,将女性作为 欲望对象的男性群体中,本身存在的权力关系同样是尖锐的。《白豆》的场景是在空旷 贫瘠的“下野地”,那里远离都市,没有灯红酒绿甚至没有任何消费场所;人物是农工 和被多级干部挑了几遍剩下的年轻女人。男人粗陋女人平常,精神和物资一无所有是“ 下野地”人物的普遍特征。无论在任何时代,他们都是地道的边缘和弱势人群。在这样 的绝对权力和相对权力关系中,男性的单边战斗是主要的,女性没有或很少主动参与。 更多的时候,女性更像是一个逃匿者。 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由于革命或反革命的暴力已经终结,诉诸肉体的残杀或消灭 的战斗业已平息。但是,关乎身体的另一场性质完全不同的战斗,却在全球范围内全面 展开。这是没有战线的、持续不断和花样翻新的战斗,永无休止的身体消费带来了身体 永无休止的紧张。与过去对女性身体占有的男性单边战斗有所不同的是,女性也开始主 动和间或地介入了两性间的身体战斗。比如《我的生活质量》中的安妮,是个有修养和 国外教育背景的现代女性,她自愿地投入了和市长王祈隆的暧昧关系中;比如《爱你两 周半》——“非典”时期的两对情人关系:一对是顾跃进和情人于姗姗被“隔离”后的 困兽犹斗;一对是顾妻梁丽茹和情人董强“非典时期”的浪漫之旅。这两条线索都是“ 非典时期的爱情”。第一条线索以想像的方式滑稽地突现了“郎财女貌”情人关系的脆 弱和虚假。第二条线索是顾妻梁丽茹和董强的浪漫之旅,在火车飞机洱海丽江,他们享 尽了风花雪夜几度风情。但是,回到北京后,梁丽茹竟没有一次想起她的情侣。因此, 这时女性积极参与的两性战斗或是利益诉求,或是以游戏的方式体验另一种人生,并不 是身心投入的真正战斗。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社会以女性为主体的身体单边战斗开始打响:美容院、健身房、 桑拿浴、按摩室等是身体的战场,然后是瘦身、瘦腿、纹身、纹眉、纹眼线、人造乳房 、整容直至变性。然后是一条直线的“猫步”、三千宠爱的“选美”、旋转木马般的偶 像、源源不断的绯闻、街头摇滚、街头舞蹈、夸张的床上运动、直至“下半身”写作、 木子美和网上女教师的裸体照片。战斗的身体渗入到我们生活的所有角落,女性用身体 独白,男性用下半身狂欢。身体叙事是现代社会日常生活最核心的剧情,青年女性则是 剧情无可替代的主角。 女性身体的战斗制造着时代的时尚,时尚推动着女性身体的战斗。但这种战斗和时尚 的背后一直潜隐着控制、支配、认同的文化政治,或者说,身体的消费水平和塑造程度 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未被言说的女性“身份”的表征。从全球范围来说,这个时尚不是第 三世界和欠发达国家制造的,而是发达国家和强势文化制造的;就某个国家和地区来说 ,不是边缘群体和底层民众制造的,而是中产阶级引领、制造的结果(注:齐奥尔格· 齐美尔在《时尚的哲学》中认为:“个性本身与普遍方式相适应,而这方式本身就社会 的立场而言拥有一种个性化色彩,这就以迂回的社会方式弥补了在纯粹的个人方式中被 否定了的个性。由于妓女的生活方式属于要被消灭之列,她们反而常常成为新的时尚的 先驱。低贱的社会地位使她们对每一件合法的事情、每一种长久的制度有着公开的或潜 在的仇恨。她们对外表无休止的求新求变其实天真率直地表达了这种仇恨。在这种对新 奇的、前所未有的时尚的追求中,在对异类的不宽容中,存在着一种破坏冲动的美学形 式,这种美学形式对那些过着低贱生活的人而言是一种特别的因素,只要她们的内心还 没有完全被奴役的话。”见罗钢、王中忱主编《消费文化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3年,254-255页。但在中国,由于妓女身份的不合法性,妓女制造时尚的机会和可 能性是极小的。)。选美大赛1921年肇始于美国,它迅速成为未婚青年女性身体叙事的 舞台,也成为男性“合法”地集体观赏女性身体的节日。资料表明,美国针对不同女性 举办的选美大赛每年超过了70万场次。专业公司、小城镇商家、大都市实业集团都可以 成为组织者。组织者可以从中获利(注:2004年2月,一个新的网站在北京注册成功,这 个网站的域名是www.misschina.com.cn(中国选美网)。打开网页一组数字令人无比震惊 :广州:通过“美在花城”的选美活动,仅主办此次活动的电视台2003年总收入大约25 00万元,总体支出大约1100万元,毛利1400万元,毛利率为127%;三亚:三亚市长陈辞 在“世界小姐”总决赛的记者招待会上表示:“希望通过这次活动令三亚更为世界所认 识,并期望活动可为该市带来1亿美元的收入。”湖南:2002年度星姐选举中,湖南娱 乐频道收视率从平时的4.1%左右飙升至15.2%,平时的市场份额9.7%,星姐选举期间升 至24.3%。2003年度星姐选举总冠名费240万元,单项冠名70万元;在海南第53届世界小 姐总决赛上,一套最佳位置的看票竟拍出了2.8万美元的天价,创下中国商业演出及各 类赛事的历史最高记录。见《北京纪事》2004年2期。),默默无闻的小姐们则可因获奖 一夜间暴得大名,然后走向杂志封面或进军广告、影视娱乐业,从而成为家喻户晓的“ 英雄”或偶像。选美大赛注重美貌也注重才华,但只有才华没有美貌,可以肯定的是与 “美国小姐”绝对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