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在青烟缭绕的寺庙里看到人头攒动的景象,就想起了文学。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是 否应该就是一座寺庙,读者在这座寺庙里同样也能获得某种心灵的慰藉?这使我思考起 长篇小说的宗教情怀问题。概括地说,新时期以来的长篇小说创作走过了二十多年的历 程,却并没有把心灵慰藉作为一个显在的追求目标。20世纪80年代,小说基本上承担着 启蒙和拯救的社会职责,汇入到整个社会的拨乱反正的思想解放大潮之中,其政治思想 的意义大于精神文化的意义。进入20世纪90年代,在商业化和市场化的冲击下,虽然小 说摆脱了政治话语的拘禁,可是并没有因此而拓展精神层面,不过是顺应着市场化的潮 流,坠入了形而下的层面。回看这二十多年来的长篇小说,其精神内涵竟是如此的稀薄 和贫乏。由于精神内涵的稀薄和贫乏,这一时期的长篇小说就不可能起到心灵慰藉的作 用。心灵慰藉是与宗教情怀有所关联的。逆向推理,宗教情怀的缺失是导致小说精神内 涵稀薄和贫乏的重要原因之一。 宗教对社会的观照虽然是虚幻的,但它还包含着观照人生的功能。“人生的本质问题 或核心问题乃在于对生命意义的追究,而这是一个关涉‘实体世界’的终极性问题。这 一问题乃是宗教关怀的真正领域。”(注:檀传宝:《试论对宗教信仰的社会观照与人 生观照》,引自《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03年第3期。)宗教的人生观照所反映的正是人 类的终极需要,因而具有某种普遍性和永恒性特征。所谓宗教情怀,就是在这种终极需 要激发下所产生的一种超越世俗的、追寻精神境界的普泛的情怀。宗教情怀其实是一种 很重要也很基本的文化基因,任何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都不会缺失宗教情怀这一基 本的文化基因,只不过在表现形态上各有差异而已。研究宗教史的休斯顿·史密斯认为 ,广义地说,可以把宗教界定为“环绕着一群人的终极关怀所编织成的一种生活方式” (注:休斯顿·史密斯:《人的宗教》,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196页。),这显然是 对宗教的一种宽泛的定义。当一种生活方式关涉到终极关怀时,自然就充盈着宗教情怀 ;而这样的生活方式,就不仅仅是具备明确的物质形态的、仪式化了的宗教才能营造, 那些以强有力的思想信仰支撑的学说同样能够营造。 宗教情怀对于文学而言,它起到一种蒸发的作用,它使蕴藏在具体描写中的精神水分 化作水蒸气升腾起来,构成一种浓郁的精神氛围。我想,这就是宗教情怀所特有的超越 性。 上世纪80年代的小说基本上还承担着思想启蒙的功能,体现着思想解放的时代特征, 小说的精神内涵是与激荡的社会思潮、与对社会问题的热切关注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这 个时期听小说也渗透着一种宗教情怀,但这种宗教情怀是依附在革命信仰上面的,是一 种作了革命化处理的宗教情怀。进入90年代,可以说就是进入到了一个欲望化的时代, 而在这个时期,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成为社会的主导思想,社会价值观发生了根本性的变 化,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用物质和数字来衡量,而精神价值变得可有可无,整个社会 的精神信仰极为迷茫。小说创作受其影响,作家们变得越来越实在,对具体事物的关注 超过了对精神的关注,小说的写实性得到空前的发展,物质主义、技术主义甚为流行。 物质化、欲望化、平面化是这类小说的突出特点,宗教情怀被阻隔在由物质与欲望围成 的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外。这一阶段的小说在个人化方面也得到长足的发展,个人经验的 充分表达给小说带来了丰富性,但受这一阶段的社会思潮的影响,个人经验的表达多半 集中在情感或欲望的表达上,所缺少的仍然是对精神世界的体悟。总的说来,我们从这 一阶段的小说中感受到的,主要是世俗性、情欲性、物质性,我们很难从中感受到神圣 性、超越性以及空灵、飞升的境界,而后者又往往与宗教情怀相关。 凡成功的作品都是在精神内涵方面有所开掘。在解读小说的精神内涵时,我们能够感 觉到宗教情怀的脉动。在分析9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长篇小说创作时,也许可以把宗教情 怀的脉动视为这一时期的一个比较值得关注的因素。在这方面,也有一些作家是有意识 地立足于宗教文化,将宗教作为自己作品的主题,这些小说固然也关涉到终极关怀和精 神追问,但它同时也把人们的思路拘束在具体宗教的教义上。我在这里要谈的还是那些 在普泛的宗教情怀的引发下对精神内涵的开掘。它的意义就在于,宗教情怀虽然起到引 发的作用,但并不是把人们的思路导入宗教的壳体内,它对人们的心灵慰藉更为纯净。 下面我想重点分析两部作品,一部是铁凝的《大浴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3月版) ,一部是范稳的《水乳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1月版)。 《大浴女》:宗教情怀对俗世的超越 铁凝写于2000年的《大浴女》曾经引起人们的讨论,但人们的兴趣似乎只是由那个给 人太多诱惑和太多想象的题目所引起的。的确,“大浴女”这三个字具有充分的俗世性 ,人们由此很容易联想到色情、肉欲、暧昧、淫靡等场景,何况小说的基本情节也是非 常俗世的内容。然而,这部小说最富有精神价值的地方就在于它通过对俗世的进入,而 达到对俗世的超越。作者在对俗世的超越中表现出一种普泛的宗教情怀。铁凝曾说过, 这个小说的题目是受到塞尚的名画《大浴女》的启发。那么,铁凝从塞尚的画中读解到 的是什么呢?恰恰是超越俗世的宗教情怀。她在一本读画的书中谈到了她对塞尚的理解 。她说:“塞尚和尼采同时代,他们虽不认识,但尼采在《索罗埃斯特说教》中,形容 精神的三种变化——也可理解为三层境界,他解释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 ,最后狮又如何变成孩子时,说的简直就是塞尚。”而“能够变成孩子的狮必是达到了 人类精神的最高境界”。这种最高境界应和着宗教的和谐与超脱。所以铁凝以为塞尚的 《大浴女》“是在诗意地调和万物”,“是一幅世间万物的大谐和图”(注:铁凝:《 遥远的完美》,广西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81页。)。 《大浴女》可以说是一部忏悔小说。小说以尹小跳的自我反省为基本结构,讲述了一 个当代青年如何摆脱俗世烦恼与困惑,从而走向“内心深处的花园”的故事。尹小跳生 活的时代是一个物欲得到最充分的释放和纵容的时代。在和平与建设的理由下,物欲具 备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大浴女》充分描写出现实生活的物欲化特征,也表 现出物欲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以俗世的眼光看,尹小跳是成功的,或者以伦理的眼光看 ,她也是完美的,但尹小跳始终处在一种自责的心理状态之中,显然这是一种试图超越 俗世的心理状态。尹小跳超越俗世的企图具体化为不断的内心忏悔,而一步一步走向更 纯净的精神境界。在尹小跳这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感觉到一种清新的宗教情怀。这突 出表现在作者并不是以否定俗世的方式来达到超越俗世,恰恰相反,作者充分肯定了俗 世的意义。比方小说就是通过对俗世基本欲望的肯定来批判“文革”反人性的本质的。 “文革”时期,极端的政治意识形态是对人的基本欲望持否定态度的,在那个政治惟上 的特殊年代,人的所有俗世需求都变成了大逆不道。但即使在政治高压下,也遏止不了 人的正常欲望的释放。苇河农场是“文革”期间发配知识分子的地方,山上有一间小屋 ,每到星期天对集体宿舍的夫妻开放,于是就在小屋前面出现了排队等候做爱的场景。 这是一个典型的黑色幽默。这个黑色幽默继续延伸下去,作者就把最忌讳袒露个人俗世 欲望的知识分子们置于双重欲望的煎熬之下:星期天除了有山上小屋的诱惑之外,还有 苇河镇上的烧鸡,烧鸡解口腹之欲,这意味着星期天“食色”二欲都在召唤他们,要排 队做爱就没有时间去镇上买烧鸡了,二者不可兼得。尹小跳的母亲章妩就因为二者不可 兼得而生了大病。这样的情节耐人寻味。章妩的一生在不断地追求俗世的欲望,也许我 们可以把她视为一个大胆追求个性解放的女性,但因此她也不得不承受俗世对她的惩罚 ,她在精神上获得一份自由的同时也获得一份折磨。她追求俗世的个人幸福并没有错, 问题是她缺乏一种自觉的宗教情怀,因而无法超越俗世,无法摆脱由此带来的精神痛苦 。在作者的笔下,尹小跳同样是一个对俗世生活充满情趣的人,这与她的母亲章妩相似 。还是中学生的尹小跳和她的两位好友悄悄地在家里尝试烹调、时装、化妆。当她们在 蜂窝煤炉上做成了烤小雪球时,激动得快要哭了,这时她们觉得所展示的“不再是小手 艺,而是大艺术”,她们屏气凝神地咀嚼自己的成果,就觉出了“生活是可以这样美” 。在那个否定俗世情趣的年代,尹小跳与她的母亲都在寻求着俗世的幸福,母女俩在这 一点上是共同的。问题是,在这个年代结束之后,她们都面对着一个欲望化的时代,当 个人欲望的实现不再被禁止,反而变得冠冕堂皇时,母女俩的精神差异就显露出来。母 亲在反常年代追求个人的欲望,还有一种反抗精神的支撑,而到了欲望化的时代,她不 再需要为了欲望去反抗,卸下了精神支撑的武装,所以陷在俗世的精神痛苦中不能自拔 。尹小跳却有一种自我反省的勇气,这使她没有沉湎在俗世的情感之中,她始终有一种 不满足感,这种不满足感不是来自世俗的欲望,而是来自精神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