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11-4721(2004)04-0138-07 一、“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是与非 五四启蒙运动一直遭到各种误解和非议。其中之一是面对中国复杂的问题而选择了思 想文化革命。几十年前的主流意识形态否定这种选择,原因不仅在于启蒙思想属于资产 阶级的意识形态,而且在于认定了思想启蒙与教育救国、科学救国等口号一样,不能解 决中国的问题。按照当时的理论,只有工农革命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像陈独秀、 胡适、鲁迅那样把思想启蒙看作解决问题的根本,不仅荒唐可笑,而且近乎反动。“文 革”结束之后,一些人终于再次认识到启蒙的必要,重新致力于思想启蒙运动,因而也 必然要重新认识五四新文化运动这笔遗产。但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就又遇到了新 的质疑:“五四”“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作为一种思想方法是错误的,其结果是 进一步加重了“中国意识的危机”[1]。进入90年代之后,伴随着保守主义思潮的兴起 ,这种认识开始被更多的人接受。他们认为“五四”批判传统文化、改造国民性都是错 误的选择,“五四的选择虽然是当时知识精英深思熟虑的结果,然其问题的焦点似乎找 错了方向”,“并没有抓住中国问题的关键”[2](中卷,P3-5)。 新文化运动关注的重点的确是思想文化而不是政治或经济,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 。但是,究竟应该如何认识这种选择,却有必要进行进一步的讨论。如果不带成见地回 到历史现场,就很容易看到,五四新文化运动要解决的就是思想文化问题,而不是“借 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解决思想文化问题是中国社会发展的迫切需要,对它的各种指 责都是不恰当的。 应该注意的是,五四启蒙运动首先不是一场社会大变革的舆论前奏,而是一场大变革 之后的思想文化补课。人们往往把它与后来的历史联系在一起,而忽视了它与此前历史 的密切联系,这就很容易对它产生误解。 众所周知,中国现代化的历程是从器物层面开始的。它的第一步是以洋务运动为代表 的经济和技术层面的变革,其主要成果是修铁路、开矿山、办工厂,开启了中国的工业 化进程,带来了经济发展的现代模式。第二个阶段是以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为代表的政 治变革,从和平的改革到武装革命,最后终于推翻了帝制,为中国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民 主共和的现代政治体制。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辛亥革命的确是一场条件不甚成熟的 革命,中华民国这个亚洲最先出现的民主共和国也的确是一个早产的婴儿。革命在缺少 准备的情况下忽然到来,并且催生了最为先进的民主共和体制,却没有为这个体制准备 下新型的管理者和具有相应素质的公民。人们虽然在共和国的体制之下,思想观念和行 为模式却往往停留在皇帝时代。甚至可以说,从上到下都不习惯这种现代的政治体制。 一方面,作为共和国的总统、总理和各级管理者们,大都刚刚摘去清王朝的顶戴,很难 迅速由“为王牧民”的臣子转变为现代国家的管理者。包括那些作为清王朝专制统治反 抗者的革命党人,也并不熟悉现代国家的政治游戏规则。因此,他们很难迅速走上现代 政治文明的轨道,而是不自觉地就会按照专制王朝的旧例行事。另一方面,作为理论上 已经享有国家主权的人民,大多数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国家的主人,因而既不清楚公民 的权利,也不清楚公民的义务,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纳税雇佣的政府官员。他们 仍然以草民自居,习惯于奴隶地位,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走上大堂时一样,官员们并不 要他下跪,但他还是自觉地跪下了。总之,当时的中国虽已建立起现代的国家政治体制 ,而人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却远远不能适应。 启蒙运动就是在这个背景上发生的。启蒙者们把目光投向思想文化问题,并非他们的 兴之所至,而是当时的中国现实所决定的。我们不妨看一看陈独秀等人对当时中国国情 的认识。 陈独秀在《旧思想与国体问题》中说:“我们中国多数国民口里虽然是不反对共和, 脑子里实在装满了帝制时代的旧思想,欧美社会国家的文明制度,连影儿也没有。所以 口一张,手一伸,不知不觉都带君主专制臭味;不过胆儿小,不敢像筹安会的人,堂堂 正正的说将出来,其实心中见解,都是一样。袁世凯要做皇帝,也不是妄想;他实在见 得多数民意相信帝制,不相信共和,就是反对帝制的人,大半是反对袁世凯做皇帝,不 是真心从根本上反对帝制。”[3](第1卷,P295-296)他甚至认为,那些创造共和、再造 共和的人物也往往不知道共和是什么,而是满脑子装的都是帝制时代的旧思想。正因为 这样,民主共和就很难真正实现。 李大钊在《新的!旧的!》一文中曾经指出:“中国人今日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中国 今日的现象全是矛盾现象。”他列举了一系列例子:过年了,刚过新年,又过旧年;贺 年的人,有的鞠躬,有的跪拜;黄昏走在北京的街头,既有旧时代的更夫,又有新时代 的巡警;制定宪法,一面规定信仰自由,一面规定“孔教为修身大本”,以法律强迫人 们尊孔;关于婚姻,一方面订立禁止重婚的刑律,一方面却保留纳妾的习俗。李大钊说 :“矛盾的生活,就是新旧不调和的生活,就是一个新的,一个旧的,其间相配去不知 几千万里的东西,偏偏凑在一处,分立对抗的生活。这种生活,最是苦痛,最无趣味, 最容易起冲突。”[4](上卷,P537) 高一涵在《非“君师主义”》中说:“共和政治,不是推翻皇帝,便算了事。国体改 革,一切学术思想亦必同时改革;单换一块共和国招牌,而店中所卖的,还是那些皇帝 ‘御用’的旧贷,绝不得谓为革命成功。法国当未革命之前,就有卢梭、福禄特尔、孟 德斯鸠诸人,各以天赋人权平等自由之说,灌入人民脑中;所以打破帝制,共和思想, 即深入于一般人心。美国当属英的时候,平等自由民约诸说,已深印于人心,所以甫脱 英国的范围,即能建设平民政治。中国革命是以种族思想争来的,不是以共和思想争来 的;所以皇帝虽退位,而人人脑中的皇帝尚未退位。所以人民国以来,总统之行为,几 无一处不摹仿皇帝。皇帝祀天,总统也祀天;皇帝尊孔,总统也尊孔;皇帝出来地下敷 黄土,总统出来地下也敷黄土;皇帝正心,总统也要正心;皇帝身兼‘天地君亲师之众 责’,总统也想身兼‘天地君亲师之众责’。这就是制度革命思想不革命的铁证。”[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