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月19日晚,穆旦骑自行车在南开大学昏暗的学生宿舍楼区摔伤,次年2月26日 因突发心脏病病逝。穆旦生命最后一年多的时间,也是他的诗歌创作的最后一个爆发期 (注:本文所引用之穆旦诗作均依据李方编《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下不一一注明。所述穆旦生平据该书附录李方编《穆旦(查良铮)年谱简编》。)。在 停止写诗近二十年后突然的喷发,这里面,当然有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成分——这些诗 作中有很大成分是对已往生命的总结,似乎在病中,穆旦有了更充分的时间来冷静地反 思自己的历程。 目前存留的穆旦1976年的诗作中,写作时间最早的《智慧之歌》,具有某种原型性的 意义。《智慧之歌》基本的构思,是一个层层递进的反讽:人生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底树林”,所有的过去的“欢喜”——“青春”、“友谊”、“理 想”,等等,“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然而这智慧 之树的长青,却是以“我的苦汁”为营养的,亦因此,“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如果连痛苦中滋生的智慧也是要“咒诅”的,那么这种智 慧也就没有什么可自傲的,而作为其基调的痛苦也就绝对不是、也容不得任何浮泛、感 伤的情绪的装饰。 王佐良评穆旦晚年诗,说:“三十年过去了,良铮依然写得动人。他运用语言的能力 ,他对形式的关注,还在那里——只是情绪不同了:沉思,忧郁,有时突然迸发一问… …实是内心痛苦的叫喊;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种含有深沉悲哀的成熟。”(注:王佐良 :《谈穆旦的诗》,引文见《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穆旦逝世20周年纪念文集》第5页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自1952年决定回国,经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曲折, 穆旦的诗歌更为成熟深沉,自是意料中事,但就知识分子的遭遇来说,穆旦在新中国的 命运并不能算作特殊,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诗歌仍然保留了他对于世界、自我和人生的审 视方式,由此自然有比一般的控诉性的写作远为复杂深入的洞见。 而穆旦诗歌的特点,也正在于他着力突显复杂。他常常并置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相反情 形,但并置的目的却不是用辩证法将之装饰得滑溜顺畅,而是呈现、突出其中的两难, 把困难、悖谬赤裸裸呈现到人面前。这与奥登的影响不无关系,晚年的穆旦说:“奥登 说他要写他那一代人的历史经验,就是前人所未遇到过的独特经验。……我由此引申一 下,就是,诗应该写出‘发现底惊异’。你对生活有特别的发现,这发现使你大吃一惊 ,……于是你把这种惊异之处写出来,其中或痛苦或喜悦,但写出之后,你心中如释重 负,摆脱了生活给你的重压之感,这样,你就写成了一首有血肉的诗,而不是一首不关 痛痒的人云亦云的诗。……”(注:穆旦:《致郭保卫的信(二)》,引文见曹元勇编《 世纪的回响·作品卷 蛇的诱惑》第223页,珠海出版社1997年版。)关注穆旦的潜在写 作,最重要的自然是关注其“发现的惊异”。 一 就穆旦的写作来看,这种“发现的惊异”的第一个层次,是关于“诱惑”的主题。50 年代在穆旦的写作(写于1956年的《妖女的歌》)中,诱惑与幻灭的主题已然出现。到了 1975年写作的《苍蝇》里,这种幻灭感更为强烈,也更为沉痛。这里依然是“诱惑”的 主题,但从苍蝇的角度写来,另有一种辛酸:苍蝇渺小辛劳,生活无着,虽然为人所厌 腻,但也有着自己的快乐,对世界也充满好奇,然而,“自居为平等的生命,/你也来 歌唱夏季;/是一种幻觉,理想,/把你吸引到这里,/飞进门,又爬进窗,来承受猛烈 的拍击”。简言之,这里的“苍蝇”几乎就是在“新时代”被视为异类、饱受折磨歧视 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不过,在对诱惑的疑问之外,这里也有着对苍蝇的天真的反嘲,而 实际上,这也何尝不可以看作是对天真的自我的反嘲。 写于1976年的《好梦》、《神的变形》与写作年代不详的《爱情》,依然是探究“梦 ”(理想/幻想)的欺骗,却进一步分析了这种梦的悖谬的成因与一步步的发展变化,比 《妖女的歌》和《苍蝇》仅体现刹那的感觉和洞悟要来复杂得多。抗战期间,穆旦曾经 讴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然而,在《好梦》这首诗中,穆旦却揭示了这种“好梦” 在历史情境压迫下的演变,它“集中了我们的幻想”,由于历史的谬误,我们“由于恨 ,才对它滋生感情”,但这“好梦”只不过是“谬误的另一个幻影”,终于,它不能不 在失去感召力之后,由最初的夸张粉饰的乌托邦走向造神运动,最终只能用强力来制造 和维持信仰,结语的“但它造成的不过是可怕的空虚,/和从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 ,尤其沉痛。《好梦》几乎概括了整个中国现代历史的发展进程,但值得注意的是,在 这里,由“好梦”发展成“噩梦”,梦仍是“我们”的梦,没有“我们”的参与,那由 “幻想”发展到“专制”的戏剧,便失去了其基本的感情动力,穆旦处理的虽然是诱惑 的主题,但这里却也并没有放弃对“自我”的清算。 1976年,历史在进行巨大的转折,尤其是这一年10月“四人帮”倒台,民间议论纷纷 ,许多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但卧病在床的穆旦,却显示出可贵的清醒(注:参看穆 旦《致郭保卫的信(十七)》,《蛇的诱惑》第248页。)。经历历史的重重波折,穆旦显 然看透了各种各样的诱惑之后的权力运作的秘密。写于这一年的《神的变形》是一出小 小的诗剧,其内涵却包蕴了各种权力机制运作的机密。诗剧的结尾,对于神、魔、人反 复争斗的历史悲喜剧,权力冷冷地发话:“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宝座,/我有 种种幻术越过他的誓言,/以我的腐蚀剂伸入各个角落……”对于人在历史之中可能遭 受的诱骗,穆旦一直有一种警觉。不过历史的悖谬在于,在40年代对现实的复杂悖谬、 人性的脆弱与易受欺骗如此清醒的穆旦,仍然在随后而来的历史的转折关头不能不受“ 好梦”的诱惑——实际上,在穆旦40年代的那些诗作中,我们依然能从他对世界的复杂 性的把握之下,感觉到深蕴在其底层的对一个新的合理的社会的激情渴望,这本来是无 可非议甚至是应该尊敬的,不过那种恼人的历史的诱惑与捉弄却也就隐藏其间,但由诱 惑清醒之后,穆旦由历史对个人的诱惑,发现权力机制运作的秘密,将之化为一种清醒 得甚至有些残酷的诗篇。这以“苦汁”为营养的智慧之树上的果子,后来者理应细心品 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