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引:鲁迅与中国文学身体诉说的传统 中国文学从古到今一直就有身体诉说的传统——《易传》所谓“近取诸身”便是。老 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而他的《道德经》本身就充满了一连串身体设譬 。庄子说君子认识大道妙要即“体道”,孔子说“吾日三省乎吾身”,孟子也主张以“ 修身”为先,并详细说明天降大任于斯人,将如何从考验其身体开始。体验、体悟、体 征之类的话头,后来在哲学和日常语言中流行开来,以强调必须在切身的经验中理解悬 空的道理,“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这是哲学思想中涉及身体的地方,至于像《黄帝 内经》等包含丰富的医学知识的著作,对于身体的探索,就更加突出了。汉以后,佛教 东来,增广了中国人对身体的认识,也强化了中国固有的身体诉说的传统。“身”的概 念,因为运用极广,引申意义也日益杂多,并向汉语言文字和文学四面八方扩散,除了 最初的“肉身”、“身躯”之外,还指事物的主要部分,以及抽象的“自我”,因此客 观上谈论事物的本质,主观上涉及自我,都离不开身体语言,而“身”、“体”、“身 子”、“躯壳”、“形骸”、“血肉”、“肉身”以及与之相关的“形”、“气”、“ 性”等等,遂成为汉民族文化中一整套成体系的基本概念(注:有关中国传统思想中的 “身体观”的研究,可参看蔡壁名《身体与自然——以<黄帝内经素问>为中心论古代思 想传统中的身体观》,国立台湾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杨儒宾《儒家身体观》,中央研 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6年版;杨儒宾主编《中国古代思想中的气论及身体观》 ,台北巨流出版公司1993年版;另见刘小枫《沉重的肉身》(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这一代人的怕与爱》(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等著作。)。 文学描写得此沾溉并有所发扬,是很自然的事,所以就有陶渊明的“身没名亦尽,念 兹五情热”,杜甫的“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李义山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刘禹锡的“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李后主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 贪欢”,苏轼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王夫之的“六经责我开生面,七 尺从头乞活埋”……诸如此类连绵不绝的身体言说。在以儒、道、释思想为根基的文学 作品乃至日常讲谈中,人的身体,从头到脚,大概没有不曾涉及到的。不仅女性身体经 常成为男性作家们描写的对象,也有《世说新语》那样描写男性身体“风度”的大集成 。通俗的小说戏曲不用说了(注:据夏志清介绍,夏济安曾打算专门研究中国传奇与小 说里反映的“相思病”和“仇淫妇”在身体方面的内容,参见《夏济安选集·附录》, 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2月第1版。夏济安特别指出,“周氏兄弟”或许最多这方面的知 识。),正统诗文涉及身体的地方也不相上下,而最常见的当属描写身体所患之病。或 许病痛使文人们格外想到了身体,或许对身体的关注使文人们特别敏感于身心两面的病 痛,反正这一类文字确乎充斥了中国文学的正统,成为中国文学一套基本的隐喻系统( 注:有关疾病的隐喻,理论上的阐释,可参看当代美国著名哲学家苏珊·桑塔格的《疾 病的隐喻》和日本文学批评界代表人物柄谷行人的《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前者有程 巍的中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版,后者有赵京华中译本,三联书店2003 年1月第1版。)。古代文人认识生命现象,描述它的出现、存在和死亡,感慨其盛衰荣 枯,穷愁显达,从来不曾离开过具体的肉身,所谓自我的生命意识、社会意识、文化意 识乃至存在意识,离开身体,皆无以寄托。比如魏晋名士们的思想态度,就多半转换为 他们对于身体的某种特殊认识与处置,即落实为具体的身体美学(“风度”)、身体政治 学(此身与君王的关系)、身体伦理学(自身与父母亲友的关系)乃至身体病理学和身体管 理学(包含深意的服药饮酒)。鲁迅的著名讲演《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不过 抓住文学史上一个特殊的段落稍加阐发,却已足见他对身体与文学之关系的了解之深, 可说是开了现代中国学界从身体角度研究精神文化史的先河。 文学语言并非作家们脱离其文化根基苦心孤诣的生造,那种认为文学有其特殊的语言 、诗歌有其特殊的“诗语”的理论,现在大概已经站不住脚了,但我们仍然不妨说,文 学语言是对日常语言的改造和升华,这种改造和升华不是为了脱离该文化的语言系统, 相反倒是要更加彰显该文化的语言系统所内涵的精神。中国文学中的身体语言也不过是 中国语言文字中固有的身体言说的一种集中表现,并非什么神秘怪异之谈。倘不了解此 点,就容易如一班妄人故意回避而益增其神秘怪异,或如一班浅人,乍见当代文学中身 体描写的流行,就以为被他们寻到了文学创作的独得之秘而加以夸张失实的解说。 鲁迅著作中不乏关于身体的语言。当他说作家应该抓住时代的“跳动着的脉搏”时(注 :《且介亭杂文末编·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当他说杂文“是感应的神经,是 攻守的手足”时(注:《且介亭杂文·序言》。),当他恳请论敌们“除下假面具,赤条 条地站出来说几句真话就够了”时(注:《华盖集续编·我还不能“带住”》。),当他 看到先前的鬼魂附于活人的“肉身”而出现时(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 题》有言:“先前已有这样的前车,而覆车之鬼,至死不悟,现在在我面前,就附着徐 懋庸的肉身而出现了。”),当他说许多被称为中国的国粹的东西其实只不过在一个人 脸上长出的“与众不同”的疮或瘤时(注:《热风·随感录三十五》。),当他断言汉字 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一个结核”时(注:《且介亭杂文·关于新文字——答问》。) ,当他把中华民族容纳异域文明的气度之大小比作胃口之强弱时(注:《坟·看镜有感 》。),当他把中华民族精英比作“中国的脊梁”时(注:《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 信力了吗》。),当他将现代中国文学为外国读者所了解的效果比喻为“肺腑而能语, 医师面如土”时(注:《且介亭杂文·<草鞋脚>(英译中国短篇小说集)小引》。),当他 将“攻击时弊的文字”须与时弊一起灭亡的道理比做“白血轮之酿成疥疖”时(注:《 热风·题记》。),当他考证孔夫子的胃病、议论徐志摩的耳朵和梁启超的腰子以及某 女士的“以脚报国”时(注:分别见《南腔北调集·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 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学匪”派考古学之一)》、《集外集·“音乐”?》 和《二心集·以脚报国》。),当他讽刺道学先生们对异性身体的想象特别发达时(注: 《而已集·小杂感》。),当他有感于“天乳犯”的罪名即将成立而嘲讽性地提倡“女 学生的身体最好是长发,束胸,半放脚”时(注:《而已集·忧“天乳”》。),当他一 本正经地说他最初爱护中华民国就因为可以剪去辫子时(注:《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 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当他有板有眼地“说胡须”并且“从胡须说到牙齿”时( 注:参见《坟·说胡须》以及《坟·从胡须说到牙齿》。),当他说自己在敌与友的夹 攻中只能“横站”(注:《鲁迅书信集(下)》,页695。)时,当他描绘枣树如何用枝桠 “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时(注:《野草·秋夜》。),当他梦见自己死在路 上而尸体饱受无聊之人的骚扰时(注:《野草·死后》。),当他说一篇杂文的发表往往 要被副刊编辑、总编辑、书报检查官和作者自己接连四次抽去骨头时(注:《<花边文学 >序言》。),尤其当他自豪但也不无沮丧地发现“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 时(注:《野草·希望》。),当他呼吁自己一代人“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 门”时(注:《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他的写作,不是已经深深嵌入中国文 学身体诉说的传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