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66X(2004)03-0013-08 一 《少女军鼓队》:新诗写作里的一个“中间物” 当前诗歌写作又一次呈现“无主脑”的状态,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众声喧哗的 “哗”,这次是无流派的“写”,于是,新诗的动词性、呈现性和叙事性再一次表现得 很突出。同时,与新诗草创期的轰轰烈烈不同,当下的这一切几乎都是静悄悄地发生的 (除了些细微的人为噪音外)。让笔者更为关心的是,这种“写”的背景和“写”的痕迹 是什么?不少人习惯地将头探向域外,似乎很轻易地从西方后现代那里找到了它们的母 亲。笔者却并不那么认为!笔者赞同白话新诗的母亲是西洋风格的,而认为当下新诗写 作的主要传统就在中国现当代诗歌近一百年积累起来的“新传统”中。笔者不希望人们 据此给本人冠以什么民粹主义者的称谓。 不说别的,单以梁小斌为例,他的诗歌和诗论,就已经构成了8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 当代诗歌写作的一种新传统。 记得梁小斌《断裂》的发表,在《星星》诗刊曾引发过一次诗学论争。因为其中展示 了丑恶,所以有人惊呼梁小斌的写作发生转向了,梁小斌与他的朦胧诗式英雄主义、乐 观主义的写作“断裂”开了。这都是从事象上看问题而得到的粗浅认识。殊不知,《断 裂》是梁小斌根据1974年至1984年的日记整理而成的诗篇。梁小斌是一贯的。他始终对 生活有着美好的期待及其对它所进行的雅致的诗艺处理;还有反叛精神,反叛也是梁小 斌一贯的姿态;他连自己的过去也时时在反叛着,目的是通过反叛来认清真实的自己并 对新诗写作作出切实的贡献。如笔者在另文《梁小斌:诗意地思考》和《骑墙者梁小斌 》所讲到过的:梁小斌始终是一个笨拙者、构思者和挖掘者。梁小斌的诗歌写作,对当 时来说具有现实意义,而对当下来说则具有指向性意义。它们是当下诗歌写作的“词根 ”、源头。所以,笔者在这里要特别提及不被时人所注意的1988年出版的一本相当重要 的诗集《少女军鼓队》。它是一本仅仅收诗80多首的薄薄的诗集,当年还是冠以“未名 丛书”出版的,而就是在几十首诗里,就有收入各种选本和教材的《中国,我的钥匙丢 了》、《雪白的墙》和《我热爱秋天的风光》等名诗。而它的重要还远不止这些。笔者 要重新挖掘的是由它构成的中国当下诗歌写作的传统和资源。 比如,前几年出现的所谓“生活流”、“口语派”的诗歌及诗论和当前出现的热心细 节的诗及诗论在梁小斌那里就早已存在着,只不过总是被他的“朦胧诗人”的光芒所遮 蔽罢了。可以说,梁小斌的一些诗观是构成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里所说的“ 新的美学原则”的重要支柱。孙多处直接引用了梁的一些说法。孙还在给梁的一封信里 风趣地说,“我没有勾引评论家,是你,是你们勾引了评论家。”笔者认为这绝非逢场 作戏的戏言。该文引用了梁小斌的这样一句在当前诗论里也常常能看到的类似的话:“ 意义重大不是由所谓重大政治事件来表现的。一块蓝手绢,从晒台上落下来,同样也是 意义重大的。”比如梁小斌在1982年写的《为做了一件小小的事情甜蜜》就写到了诗人 帮助一个女孩子在夜间打开楼道里的电灯而产生的幸福感觉。在1982年和1983年他还写 了《集邮迷心思》和《裤兜内的分币》等。而他1986年写的《片刻》也是这样的诗篇: “她手握满把带根须和枯叶的葱苗/要靠在我旁边说话/我想单独坐一会/我抽完烟/你再 来//过了一会/她又靠到我旁边/我低头/她手里还是那把葱苗/再注意看时/葱苗已经洗 过/正往下滴水/黄叶子也没有了//她的面容与以前略有不同//只有我//她两次看见我仍 在对付/那支其实没有点燃的香烟/只不过一会儿/女人却能变幻出一种清新”。诗里写 到了诗人在片刻以静观动、以不变应万变地感受着女性心理。可见,像一件小事、一张 邮票、一把硬币或一种情景等都能触发梁小斌的灵感、推动梁小斌的思想。值得提醒大 家注意的是,梁小斌的这样一些关注日常生活细节的诗歌写作发表的年份。勿庸讳言, 随着时代的变迁,梁小斌日益感到真实生活的悄然逼近和“日常生活的锋利逆转”;因 而相应地部分地调整了诗歌写作的策略,但根本的东西未变。 现在,在谈“朦胧诗后”时,受“断裂”表象认识的影响,人们总是习惯地在朦胧诗 人之外去另寻代言人。仿佛随着这一口号的提出,朦胧诗人及其诗歌一下子就从地面上 销声匿迹了。其实不然,起码对梁小斌来说,这类想当然的做法是失效的。比如,他在 1986年写的《洁癖》和在1985年写的《重新羞涩》等也可以说是“后现代诗歌”、“第 三代诗歌”、“后朦胧诗歌”、“后新诗潮”诸如此类说法的代表诗歌。而在理论上, 梁小斌早在1984年就说:“必须怀疑美化自我的朦胧诗的存在价值与道德价值,”“必 须识破法则!面对冷酷!历经真实!”这些话一直都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其实,它 们就是“第三代诗歌”理论的先声。 请读《洁癖》:“我想洗干净/因为白栅栏上油漆未干/蹭上了名牌油漆的那块脊背// 我有洁癖//我的手怎么也摸不到/我曾经被逼到午后的墙角/沾上了干燥牛粪的那块脊背 //你们,看见我这么长久地沉浸在水里/我已经把脖颈洗得发白//我有洁癖/凡是我的手 能触摸到的地方我都要洗干净/没有被遗忘的脊背/呈现出忧戚。”诗里写到,“我”在 过去被政治强行污染,而在现在却又被时尚强行弄脏;但是,“我”却要拒绝被污染、 被时尚、被消化、被命名、被遮蔽;“我”始终对外界保持着高度的警觉。诗里写出了 中国当代人在当代真实的生存状态以及诗人敏锐的批判触角。梁小斌曾说:“凶悍:我 的诗歌立场。”而当下不少诗歌放弃了诗人的言说立场,沉溺在对生活事象的叙事里面 ,难免有琐碎之嫌。现在,不少诗人和小说家都喜欢写“洗”。笔者认为,这种精神自 洁的象喻传统也在梁小斌这里。 又比如,当前所谓的“写隐秘”、“写性”的诗歌,仍然可以在梁小斌这里找到它们 的当代渊源。请读《断裂》之二:“我蜷缩在这里,/蜷缩在仿兽皮的衣领里。/装着打 量月台;/往嘴里偷偷摸摸塞进桔瓣的女孩,/我正闭上目光在欣赏你。//当你俯向茶几 /你肯定是把桔子藏在膝盖间,/你把桔核吐在手上,/这潮湿的小玩意,/在茶几上被排 列得整整齐齐。”同样是写于1986年的《真实的亲吻》则更加逼近生活本质:“真实的 亲吻并不象传说中的那么精彩/不过是一块粗糙肥皂碰那另一块柔软一点的肥皂//下午 三点钟,是她规定的亲吻时间/我们拥抱,我是她身上的大肿瘤/她出去上班,大肿瘤就 被她切下来用毯子包好//我惟一的缺点就是我在亲吻时心思散漫/她发现在她背后,埋 在黑暗丛中的手腕在转动/‘你们男人,亲嘴时还看手表’//真实的亲吻,并不象想象 中的那么富有味道/神话重叠,亲吻自然黯然失色”。用时髦的词来说,这首诗也是在 “解构”,在呈现亲吻的真实样子。在这些思想的背后,诗人是依赖“我”与“她”亲 吻的细节来推动诗情的。梁小斌说“惟有细节的描述能够改变形象本来的意义,能改变 原来的命运属性”。看来,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细节是导致梁小斌思想产生的基本单 元和基础力量。生活的丰富性和鲜活性就潜伏在这些细节里。而时人一味去追求所谓的 本质和意义,最终导致了在日常生活里的魂不附体!所以,梁小斌希望人们应该学会去 “重新羞涩”。他说:“一旦涉及到某些真实的心态往往都与一种羞涩感有关。”他又 说:“我也发现了诗歌语言的内在对峙。”而不像时下有些艺术表现拙劣的诗人,在他 们写出来的文字里,到处只能看到分裂的“鸡零狗杂”,尽是些僵硬的、棺木气息的东 西;梁小斌在他的这些生活流的诗歌里依然追求着“诗歌中的和谐构图”,因而具有鲜 活的生活气息。显然,它是有警世意义的。这就是真诗和伪诗的分界线;或者说,这就 是优秀诗歌与拙劣诗歌的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