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42(2004)03-0089-05 女性意识与个人意识 这一代女性散文中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女人与个人的并行不悖。作为两个几乎是同时不约而同出现的主题词,女人与个人不再是相互排斥而是相得益彰。也就是说她们既认同个人,又认同女人,个人意识与性别意识成为女性生命意识土壤中开出的两朵并蒂莲。解释这种独特的现象必须引进女性经验这个视角。在90年代女性散文中,为什么不是她们的上两代人,也不是她们的下一代人,而单单是在她们这一代人的散文中如此集中地收获了个人意识与性别意识的双重自觉,出现了在一个新的层次上对女人这一性别的群体性认同呢?每一个个人都是有性别的个人,女人是性别为女的个人在性别这一类别上的共名,可是在人的意识发展中,要真正认识和认同女人这一性别共名,却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充满了心理焦虑、困惑和迷惘的过程,就像个人意识在每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意识生成中也不是必然的和一蹴而就的一样。90年代是这一代人生命成长过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是她们由青年进入中年、进入两性之爱、进入爱情婚姻和生育抚养的时期,她们在这个时期开始由做女儿到做妻子、做母亲,生儿育女,洒扫庭除,在承担社会角色的同时,承担女人的性别角色,并在这种自觉的承担中逐渐认识女人,认识女人和男人,从而经历了由“不喜欢做女人”(韩小蕙)到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回归女人一族”(叶梦)的过程。 这是一个艰难的成长的过程,一个女性经验的逐渐积累和生命感悟的过程。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逐渐变成的”。波伏娃在她的名著《第二性》里的这句话,已成为女人觉醒的至理名言。这里的“逐渐变成的”,便是被漫长的父权制男权文化所强制性塑造出来的女人。所以波伏娃拒绝回答女人是什么这个问题,因为这种回答十之八九会落入男权意识的圈套。波伏娃不承认有一个先于女人存在的本质,也就是拒绝承认父权文化对女人的强制性命名。她说,有人说女人就是子宫,可是在说到有的女人时,他们又不承认她是女人,尽管她和别的女人一样也有子宫。他们教导这些女人说,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人”呀!这“名副其实的女人”,就是人们所说的“女人味”、“女性气质”[10](P8),就是“要被人看成女人,就必须具备大家公认的女性气质”。可是这“大家公认的”,其实是按照男人的标准、男人的需要来要求女人,规范女人,凡不就范于这种要求的女人就不是女人或不是名副其实的女人。这也是为什么早在五四一代女作家意识到自己是人时,也只能同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和男人一样的人。因为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以男人为人类的标准,就像波伏娃所说的男人是人类的“垂直线”,男人对女人的需要就是女人的绝对标准,凡偏离这条“垂直线”的女人就不是女人,或不是名副其实的女人。这已经是两千年来父权制遗留给我们的集体无意识,它在无形中决定了我们对女人的看法。可是问题的关键是女人事实上又和男人不一样,女人是同为人而又与男人有着抹不去的性别差异的人。许许多多的女人以拒绝自己的性别差异而向男人这条“垂直线”靠拢、看齐,造成了种种生存论上的困境和心理上的困扰,成为回答女人是什么这个难题的理论的与现实的盲点。这一代人女性意识的觉醒,恰恰是以对这种男权文化所规定的女人的标准、“女性气质”的否定、反叛为起点的。韩小蕙的《不喜欢做女人》[11]就是不喜欢做“这样的”女人。作者说:她从小就被告知“女孩子不能这么疯”,等她长大做了母亲又以同样的话告知女儿,女儿却反问她:“女孩子怎么啦?”她无言以对。王英琦的《被造成的女人》[11]主旨便是否定、批判种种男人的女人观,诸如“女人的魅力在于温柔”,“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是女人的最高境界”,“一个具有男人头脑的女人反而使男人害怕”等等,并把对这样的女人的否定、批判,作为自己女性意识觉醒的前提。徐虹的长篇散文《我怎么啦》[12](P144-168)记叙自己作为一名画家和女性主义美术批评家的成长经历,其起点便是对所谓“女孩子样”、“女人样”的反叛。她说,因为“我的好强和从不服输”,常常被说成是“不像女生”;因为“我的不够矜持和不够文弱”,常常被有的老师警告说“将来是要吃亏的”。她的选择是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她说自己从小就对男女事实上的不平等特别敏感,渐渐意识到“在牵涉到社会利益分配时,男性绝不会因为女性的‘低一等’而照顾女性,让‘女士优先’……男性拒不承认女性的才能。如果女性为了照顾男性的自尊情绪,不与他们竞争,自愿缩小生存空间,那么正中了男性歧视女性的圈套。而且,他们不会因女性的宽容大量而有任何感激之情”。这是从女人和男人的现实关系中认识到的女性生存经验之谈,是把“做女人”转换成做一个独立自强的主体性存在的女人,自觉自为的女人,是在一个新的起点上的性别认同与性别回归。叶梦的《回归女人一族》便是在这一新的意义上的回归。她认为女人结不结婚、结婚以后要不要孩子,都是个人的事。由“单身女贵族”到决定结婚,到决定要创造一个孩子,都是个人的自主自觉的选择,并非对女人不结婚、不生孩子便不是女人的“女族集体意识”的屈服。这里的“女族集体意识”便是波伏娃所说的几千年文明史根据男权的需要而对女人的强制性塑造,是“男族集体意识”对“女族集体意识”的内化。所以,徐虹的“走自己的路”,叶梦的“回归女人一族”,都是在经历了对父权制男权中心对女人的规范的拒绝之后的一条新路,一种作为独立自主的个人对女人的重新认同与回归。 在这条新的对女人的重新认同与重新回归之路上,如何认识与处理与男人的关系问题是任何一个女人也无法回避的。正是在与男人的相处中,在两性之爱和由这种爱所缔结的婚姻关系家庭生活中,女人走近了男人,男人也走近了女人;女人认识了男人,男人也认识了女人。在这之前,尤其是在婚前的恋爱生活中,男人和女人的有意无意的伪饰都是难以避免的,因为双方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对方,可是一旦进入婚姻,建立家庭,进入了日常生活的生儿育女,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进入了天长日久的“过日子”,双方人性的更真实或更全面的一面便向另一方袒露出来了,这时候的女人怎么看男人,怎么和男人相处,便成为一个无一定公式也无人可以代替的只能自己、靠自己的生存智慧的问题了。男人是女人成长历程中一种永远的纠缠,一道割不断理还乱的难题。冰心说女人便是爱,上帝在这个世界上创造了女人,就是让她去爱的。而两性之爱和由两性之爱而衍生的母爱,是女人爱的主旋律,也是女人主体性生成、个人意识、性别意识诞生的炼狱或涅槃。正是在这样的爱的炼狱涅槃中,女人 认识了自己,认识了女性这个性别;也认识了男人,认识了男人这个性别。 《最初的女人》(梅绍静)取女娲抟黄土造人传说的反意说明了男人是女人所难以回避的。她说:“中国有个女娲,外国有个夏娃,各司着‘最初女人’繁殖的职责。只是中国的黄土特多,女娲不和男人欢爱便造出许多儿女。这多少让人遗憾。就是《诗经》中叙述的后稷的母亲也是踩了巨人的脚印就怀孕的。中国‘最初的女人’好像都是无花果银杏树,而黄土就是人的开端。”她说这样的开端让人心里不大舒服,她希望女人不要轻易将自己的命运拴上“最初的栓”上,“最初的秀女难为秀哪!中国的仙女有什么好呢?她们都没有爱人,连七仙女都不耻下嫁呀”[13](P179-180)。这里的“最初的女人”、“最初的栓”、“仙女”都是一种意象,意为由于种种原因而拒绝进入具体的两性之爱、而把男人或女人“仙化”、而使自己进入“仙境”的女人。“仙境”中的女人和男人都是大而化之、笼而统之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是十全十美的却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人。梅绍静劝这样的女人从“仙境”回到人间,就是回到平凡的日常生活,去爱一个平凡的男人,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的男人,并在这平凡的人间的爱中学会认识男人和女人,学会爱的艺术,爱的能力。舒婷在散文《硬骨凌霄》中便告诉一个到处找“橡树”却找不到的女研究生,说她把“橡树”给偶像化了,这样即使你身边有99棵真正的“橡树”,而你也还是找不到。她也认为女人要像七仙女下凡那样,从“仙境”中走出来,学会去爱一个平凡的并不完美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