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42(2004)02-0065-06 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是90年代女性散文创作的中坚力量,是承前启后的一代人。 如果以1966年作为这一代人生命里程的一个坐标,她们在这一年年龄最大的16岁,最小的7岁,正是由童年进入少年或由少年进入青年的时期。对于一个人心智的成长来说,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时期。她们就在这非常重要的时期赶上了一个红色的激情时代。喧嚣热烈而又贫乏单调,斑驳陆离的红色时尚后面,她们的父辈、母辈、师长乃至亲朋好友们正在受难,一夜之间丢失了所有做人的权利和尊严。尤其重要的是,在求知欲、好奇心最为旺盛的时期,她们被强行阻断了求学的路,一夜之间完成了由红色童话世界向生活最底层的跨越,她们过早地看到和知道了人的生存处境之艰难,知道了真实和谎言的巨大反差。较之上两代人来说,这是她们的不幸,同时也是她们的幸。到了1979年这又一个生命的坐标年代,她们中最大的29岁,最小的才刚刚20岁,即使是从头开始也全都来得及。在这一代人的90年代女性散文中,有难以避免的困惑、彷徨、迷惘,更有人生历练中得来的醒悟。她们抓住了80-90年代这个属于她们的生命的成长期阅读、观察、思考,迅速地扩展充实了她们的知识结构和人生阅历,从认识、领悟自己所经历的那个红色年代开始,接续了她们的前辈对苦难记忆的反思,在前辈们不得不终结的地方,把思维、感觉的触角伸展到生命意识的深处,收获了以生命意识为基础的性别意识、个人意识的觉醒。这是生命在穿越了混沌、蒙昧的漫漫长夜之后的日出和黎明,然而是“带伤的黎明”,是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创伤性记忆向经验层面的提升,是一个艰难的思想的反刍和生命的蝉蜕过程,也是一个女人精神成长所必须经历的自我疗救与自我启蒙过程。 她们的散文话语方式超越了上两代人的“自传式思维”,告别了不乏矫情的英雄抒情时代,呈现出融合自我与他人、与社会,融合感性与理性的知性之美。她们敢于倾听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敢于以自己真实的生命感觉去触摸认知自我,触摸认知这个时代、这个世界。她们没有同代人中一些男性作家们那种自我欺瞒的红卫兵情结和永不忏悔的矫饰,她们不去重拾那破碎的激情碎片,为自己打造出一副幻想的锁链,并在这锁链中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她们完成了由人生的飞扬到人生的安稳或飞扬中的安稳、安稳中的飞扬的转换。 时间过得很快。这跨世纪的一代人转眼之间已由青年进入盛年,进入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这是生命的盛夏季节。可以预期,她们中间一定会长成几株枝叶繁茂、果实累累的散文大树。 穿越“红海洋”的“个人” 那是一个红色君临天下的时代。什么都是红的:红宝书、红太阳、红心、红卫兵、红后代、红五类、红袖标、红少年、红孩子、红色恐怖、红色风暴、红色宣言……1966年夏天,还真的造出了一个“红海洋”,真的在一夜之间把所有的街道,商店的墙壁、牌匾全部涂成了红色。那正是这一代人的童年——少年时代,红色是留在她们记忆中的惟一颜色,是她们“无可逃避的胎记”(张抗抗)。这就决定了她们告别那个时代的精神仪式,她们的成人典礼,是对那个“红海洋”的反思和超越。 《红色变奏曲》[1](P41-42)就以对红色的再认识作为对一个时代的再认识的开始。这是张抗抗的一篇有关她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的创作谈,是穿越过“红海洋”的母女两代人对那个红色时代的感觉,对主宰了一个时代的颜色——红色的感性体验与理性辨析:“作为一个本世纪的中国人,恐怕没有比对红色更熟悉更敏感的颜色了。从红色理想至红色风暴最后演化为一个现代的红色神话。”她说她的小说便是“对红色的一次重访,一次还原,一次剥离,一次解构”。作为一部类似家族史的女性新历史小说,它的思想凝聚点便建立在对红色历史的真实、细腻的生命体验之上。她为自己的体验找到了一个整体意象,那便是同为红色的不同色性、色素、色调、色感的“赤彤丹朱”,象征了一个由红的不同等级组成的“一个封闭而变态的同类颜色板块”,其中的“朱大红、正红,是皇权与豪贵的象征”,“承袭了帝制的传统,被赋予革命的内容,然后吞没了其他所有颜色,荣升为理想的全权代表”。这种以女性生命体验为基础的对大一统的红色的辨析和剥离,是对一个曾经裹挟了几代人的红色神话的反思和解构,揭示了红色神话最根本的性质:以“革命”、“理想”全权代表的姿态出现的封建等级观念,是怎样以席卷一切的不容置疑的强权力量吞噬了无数无辜的生命,“在那块似红非红的底板上,留下的是辨不清颜色的血迹与泪痕”。张抗抗说,她的《赤彤丹朱》便是在“那四个红色的汉字重叠交错,相互勾连又彼此挤压”,“从红字的缝隙中产生”的“哀婉悲凉的红色变奏曲”,一曲被红色历史托起的女性生命故事。 《虚墟的记忆》(张抗抗)[2](P194)写“文化大革命”结束十多年后作者在西柏林参观一个德国人举办的“关于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文化展览”。展览馆里一张张臂戴红袖标振臂高呼的人的宣传画,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一盒盒毛主席语录卡片,一份份红卫兵小报,使她与烙印在心灵深处的创伤性记忆迎面而遇,使她不能掉头而去。“那些金光闪闪的纪念章,大如银盘,小似衣扣,像一只只冒着金丝的眼睛,逼视着我”。记忆复活了,“好似一面畸形的哈哈镜,走出无数个十几年前的你——自己和我们”,“我们这一代人”。作者认为,这些被西方人称作“文化大革命的文化”是历史之树上结下的果实,不能抹去,也不会消失,它会随时随地提醒你健忘的神经,“作为无可逃脱、无从回避的历史佐证,使你永远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