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20年代的叙事诗数量不多,只有《吹箫人的故事》、《帷幔》、《蚕马》、《寺门之前》4首以及剧诗《河上》,但其质量之高,却足以担当朱自清先生的“堪称独步”(注: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诗话》第28页,上海良友公司1935年版。)的评价。长期来,由于为其抒情诗与《十四行集》的声名所掩,冯至这些叙事诗的成就没有受到广泛的重视,虽有一些研究成果,然而也多少存在“浅读”的倾向,大多以个人悲欢、忧郁感伤、浪漫情调一以概之。而我们所要强调的是,除了这些社会层面的意义之外,冯至20年代叙事诗中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带有浓厚哲学意味的主题,以及从这些主题中透射出来的现代意识的萌芽。看不到这些意义,对于冯至后来《十四行集》哲理诗所达到的辉煌高度,就无法做出合理的阐释。 一、追寻:虚化的爱情对象 冯至的几首叙事诗,除了《寺门之前》外,表面来看都是以爱情诗的形式出现的,然而细细品味,这其中并没有充实的爱情内容,反近似于一曲曲单恋之歌,甚至爱情对象也被无形中虚化。伴随着恋爱对象的缺席,指向具体对象的“单恋”上升为生命意义的“追寻”,而作为存在意义上的人,“追寻”则是生命历程的起点乃至永恒境遇。 在这几首诗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脉络。《帷幔》中,少尼想象中的对方容貌的变迁竟可决定她的命运,难以从中看出什么爱情来,何况婚约是父母包办的。《蚕马》就更是一曲典型的单恋之歌,不能将其简单地概括为“人兽相恋”。诗歌中的少女根本就未曾表示过对白马的爱恋,人兽身份的殊异也使他们的相恋成为一种幻影。白马被杀后,少女的悲伤似可视为同伴逝去后寂寞的哀感。诗歌中浓墨重彩描述的是白马对少女至死不渝的痴情,这不过是一种单相思的表征。冯至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处理,目的或许在于表现自己对理想、对爱情的执著追求与不被理解的悲剧。同时也恐怕与诗人本身饱受单恋折磨的情感经历有关,冯至几度追求、几度失恋,其心理苦况可想而知。即使是在《吹箫人的故事》这样具备完整恋爱过程的故事中,也由于缺少一种真正爱情中的互动感而难以触及到爱情的本质,给诗中的“爱情”蒙上了一层朦胧虚无的影子。 构成爱情中双方的人物也是如此。在这几首叙事诗中,所有的人物形象,单独看来都并非个性鲜明,反倒有些类型化的倾向。对这些人物形象作一类型化的划分,无非是“追寻者”与“被追寻者”两类。吹箫人、少尼、蚕马、狂夫无疑属于前者,而以水中央之女为代表的系列人物则属于后者。“追寻者”与“被追寻者”之间表面上形成爱情中的双方,实际上后者已被无形中虚化,成为“追寻者”心中人生理想的替代物。也就是说,爱情的不完美只是形式、是幌子,是人生不完美、理想永难圆满的象征,冯至真正想要表达的却是“追寻/幻灭”的人生体验与哲思。因此,与其说冯至的叙事诗是在具体地描述一些爱情故事,不如说他是在抽象地表现一种爱和梦想的失落与忧伤。这正好符合现代主义的表现方式:在多数现代主义作品中,人物常常是抽象的人,不是典型环境中的人,不是性格典型,而是人的原型。与之相应的,现代主义作品中的情节设置往往也是象征色彩浓厚的,作者的兴趣并不在于情节的丰富、完整和典型化,而在于通过人物和情节的设置表达心中的某种情绪或某种情结。在冯至的叙事诗中,人物(类型)和情节(爱情)的设置正是如此。这种设置背后的“情结”,很明显是一种“自恋情结”,表明他生活在自己所构建幻影中。在这种幻影中,追寻没有结果,等待没有回报,人与人之间不能真正相互呼应,甚至人的存在也是一种悖论,永远陷于无法解脱的困境中。与之紧密联系的“情绪”则是孤独感——不仅仅是单相思的孤独,主要还是人的存在的孤独。这样,虚拟化的爱情抒发,不妨看作是冯至的一种自恋方式:在无爱的寂寞和孤独中,使自己在作品中经历一番伤痛,然后在伤痛中自恋自艾,以此来咀嚼一种“悲哀的味调”。 实际上,整个20年代,冯至都或浓或淡地沉浸在一种“自恋情结”的包围中。自恋的中心体现为自怜自艾,因此它内在地蕴含了强烈的孤独感。自恋情绪是对幼时理想自我的顽强维持,正是由于这种情绪的逐渐消失,人才能适应并参与到环境活动中去。一般人在接触社会以后,理想自我开始破灭,才能认识到一个无法控制的自我。人与自我、人与环境的关系从幼时的和谐幻想中被打破,面临越来越离自己远去的我,以及与自己愈加不相容的环境,感伤的情绪于是弥漫起来。自恋情结表现在青春的感伤与寂寞上,是每个个体的人必经的阶段。 理解了冯至的这种“自恋情结”,也就理解了他似是而非的“爱情诗”。就拿《蚕马》一诗来看,抒情主人公是一个情意缠绵、热烈执著但又不无寂寞忧郁的青年,他很大程度上是诗人的自况。与始终热烈倾诉的“我”相对应的,是第二人称的“你”。“我”总是在依恋、追求着“你”。“我”不断地通过种种方式、手段向“你”暗示,倾诉“我”的衷心,如同白马千里迢迢为姑娘寻回了父亲、完成她的心愿,而“你”总是那么矜持,与“我”若即若离、态度暧昧不明,因此给“我”带来了许多难以言说的烦恼与苦闷。对“我”的叩问,“你”从不应答,但无论“你”如何,“我”对“你”永远是一往情深,即使遭受挫折也不改初衷。冯至的青春之火在爱情的追求与折磨中燃烧,他的歌喉反复地在自己空幻的对象——“你”的面前感喟,流注笔端,凝成热烈而又忧郁、一唱三叹的独特倾诉。在诗中,独立于情节叙事之外,有三段以第一人称来倾诉的诗句隔行呼应,可以看作是全诗的情绪线索。诗句从“蚕儿正在初眠”到“三眠”,再到“织茧”,景物的更替对应着“我”的情绪变化:从“我的心里燃起火焰”到“正燃烧着火焰”,再到“还燃着余焰”,直到最后白马被杀。在这首自我孤单无奈的倾诉之歌中,“我”从追寻到幻灭都是自我行为,在“你”与“我”之间,只有一方的默许、聆听和另一方的恳请、倾诉。“你”与“我”之间从来没有形成真正的对话性,正如诗中所唱的:“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与其说这是一种不求回报的痴情,不如说是自我倾诉而又自我倾听接受,这与其深切的孤独体味而又无从摆脱孤独境遇的苦闷是一致的。 在“我”与“你”的二元对立中,“我”很大程度上成为现代意义上一个孤独者的原型,生命中唯一的动作就是“追寻”,其意义远远大于“追寻”的对象乃至结果,因而“你”的存在只是为了印证“我”的“追寻”必然幻灭的一种设置,进而强化无从克服孤独的精神苦闷。诗中的恋爱对象如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中的那位水中央之女一样,若有似无,若隐若现。它的被虚化是必然的,因为在这里重要的只是作者自己情感的抒发和渲染,是他对人的存在困境的哲理之思,而不是对某一次具体的失恋遭遇的追悼。而在这种虚化的背后,则分明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种单向度的独语,不仅是冯至“自恋情结”的产物,而且在形式上成为对冯至孤独感的一种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