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作人倡导“人的文学”,目的是要以文学去“辟人荒”,将人从封建伦理束缚中解救出来,揭示人的生存权利与意义。这种对人的重视意识,人们往往不加思索地将之归结为对西方人文主义的回应,但事实上对于周作人来说,西方人文主义只是一种远景,精神上的联系虽是内在的,却是远亲式的。如果在认知他的“人的文学”观时,不忘其日本经验,我们就不难发现他倡导、构建“人的文学”的内在文化驱力与基本原则。 他曾谈到自己初次到日本东京在伏见馆下宿时的情景,馆主人的妹子赤着脚给他搬运行李,拿茶水,给了他极大的好感:“我相信日本民间赤脚的风俗总是极好的,出外固然穿上木屐或草履,在室内席上便白足行走,这实在是一种很健全很美的事。我所嫌恶中国恶俗之一是女子的缠足”,“闲适的是日本的下驮”,“凡此皆取其不隐藏,不装饰,只是任其自然,却亦不至于不适用与不美观”。(注:周作人:《最初的印象》,《知堂回想录》,群众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159页、第157页。)这最初印象,“很是平常,可是也很深,因为我在这以后五十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变更或修正。简单的一句话,是在它生活上的爱好天然,与崇尚简素。”(注:周作人:《最初的印象》,《知堂回想录》,群众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159页、第157页。)“爱好天然”、“崇尚简素”,这是日本给他的最初印象(事实上,中国文化也有崇尚自然的一脉,只是被主流文化所遮蔽,致使违反自然的非人性现象在封建社会普遍存在,以至于周作人对日本民间的赤脚风俗极为推崇,印象深刻),且一直没有变更。 “人的文学”观遵循的便是“爱好天然”、崇尚自然的文化观:“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凡是违反人性不自然的习惯制度,都应该排斥改正”,“凡兽性的余留,与古代礼法可以阻碍人性向上的发展者,也都应该排斥改正”(注:周作人:《人的文学》,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6号。)。在他看来,人性的自由发展,是自然的,是“人的文学”应该着力表现的,因为“个性的表现是自然的”(注:周作人:《个性的文学》,收入《谈龙集》,上海书店1987年影印。),而中国古代的《封神传》、《绿野仙踪》、《三笑姻缘》等,“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和平的东西,统应该排斥。”(注:周作人:《人的文学》,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6号。)在《儿童的文学》中,他说:“顺应自然生活各期,——生长,成熟,老死,都是真正的生活。”(注:周作人:《儿童的文学》,收入《艺术与生活》,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3页。)“人的文学”书写的就应是这种顺应自然的生活。他五四前后写的《平民文学》、《人的文学》、《新文学的要求》等,贯穿的基本思想便是这种自然人性论。由此可知,他倡导“人的文学”的内在冲动主要源于由日本获取的崇尚“自然”的文化观,且这种自然文化观是他建构“人的文学”的基本原则。 “人的文学”建构首要的也是最基本的问题,是对“人”作新的界定,因为它关涉的是书写对象的内容,决定着“人的文学”的意义走向。那么,周作人是如何界定的呢? 首先,他是在灵与肉相统一意义上界定人的本质,将人规定为灵与肉的统一体。他说,“我们所说的人,不是世间所谓‘天地之性最贵’,或‘圆颅方趾’的人。乃是说,‘从动物进化的人类’。其中有两个要点,(一)‘从动物’进化的,(二)从动物‘进化’的。”而这两个要点,换一句话说,“便是人的灵肉二重的生活”。就是说,人既是生物性的,又是社会化的,“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注:周作人:《人的文学》,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6号。),人的正当健全的生活,便是灵肉一致的生活。这种观点虽能从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等人那里找到依据,但对于倾心于日本文学的周作人来说,更为直接的理论来源,则是1914年出版而在当时影响颇大的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潮论》。 在该著中,厨川白村指出:“灵与肉,圣明的神性与丑暗的兽性,精神生活与肉体生活,内的自己与外的自己,基于道德的社会生活与重自然本能的个人生活,这二者间的不调和,人类自有思索以来,便是苦闷烦闷的原因,焦心苦虑要求怎样才能得到灵肉的调和,此盖为人类一般的本性,而亦是伏于今日人文发达史的根底的大问题。”(注:[日]厨川白村:《文艺思潮论》,樊仲云译,《文学周报》第102-120期。)对这一问题,厨川白村的观点是:反对将人的兽性或神性推向极端,而认为人的生物性欲求是自然的合理的,应予以充分的肯定与满足;与此同时,又不能忽视人的社会性征,应足够地认识到精神的自由发展对于人的意义。如果将周作人灵肉统一的观点与厨川白村这种理论相对照,则不难发现二者论证过程与结论的一致性。由周作人当时对日本文论的热情看,这种一致并非巧合,乃是直接影响的结果(注:参阅罗钢:《历史汇流中的抉择》第一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文中有如此判断:“周作人将灵肉一致作为人性的理想境界的观念,来自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的著作《文艺思潮论》”。)。 周作人对灵与肉相统一的论述,虽是抽象的,但其目的却很具体,即渴望借灵肉调和理论,批判中国传统的禁欲主义,肯定人的世俗生活,恢复人的自然天性。所以,他虽然强调灵肉的统一,但实际上更看重肉的一面,因为在当时中国只有“肉”的强调,才可能真正实现灵肉的平衡、统一,使人的生活达到兽性与神性相调和的理想境界。对肉的强调,其实是对人的“自然”天性的倾斜,所以周作人仍是从崇尚“自然”的文化观出发看取厨川白村理论的,也正是这种潜在的崇尚自然的原则,使厨川白村的理论在周作人那里,获得了更为具体的反封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