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准备就这个题目说点什么的时候,先想到了德里达在《马克思的幽灵》一书中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马克思主义在当代世界似乎越来越缺乏现实的依据,然而这不等于宣称它的死亡,相反,它化为幽灵徘徊着。正因为它处在现实之外,它的足音才让现实觉悟到自身的有限性,并发现外面的光。 这个隐喻让我想到中国左翼革命文学遗产。这个曾经挟持历史风雷、滚动金戈铁马的文学战场,如今似乎是野渡无人舟自横,不仅乏人问津,更缺少有恒心的研究者。昔日辉煌,今日萧瑟,分明反映了历史与时代的巨大变迁,反映了当代国人对中国问题的态度。然而,抚今追昔才符合继往开来之道。研究左翼文化和文学的遗产不仅是为了“以史为鉴”,更在于关注左翼文学思想的创造性转化,以此形成完整的现代中国的历史图景与历史观,在理性和知性上丰富对现实的批判维度,深化批判立场,在学理上更系统地将左翼文学遗产知识化,让它的效验性与它自身的历史问题意识相联系,让它的美学自足性建构在双向的批判维度上,即与之相区别的其它美学传统(历史的或国外的)对它的批判和它对它们的反批判。左翼文学传统不应是社会学的考古资料,也不应完全被作家本人的道德批判所左右。它为我们反思历史和文学所提供的首先不是它的批判的内容而是批判模式,也就是说,作为对中国当代史叙述的一个重要角度,它的重要性在于通过文学的形式体现了一种认知方式,一种“思”的路径和由此带来的洞见和辐射力。我这里是在引用巴赫金的“类型”理论。对他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类型,提供新的认识世界的认识论原理,它有能力和历史上的各种类型对话,与其说它是一种对世界的反映,不如更确切地说,它是一种运动转化的认识模式(mode of thinking),它的视域内部暗示着它的发展可能性,换句话说,一种可成为文学类型的文学思想是活的灵魂,它渴望被新的类型所吸收,它的价值在于它有一种普遍联系性,因此让历史的逻辑在辩证的往复运动中展现新的方向。 我认为,在对中国革命文学的研究中,应该逐渐形成这种探究“形式”和“思维模式”的视点,以替代伦理的、考证的、考古的、民俗的研究方向。不是说后者不好,但这些方向肯定是不够的。在文学方面,它们不能回答美学类型的问题;在思想层面,它们缺乏对中国现代性问题的把握。中国现代革命文学不是一堆浮光掠影的现象,也不是一句“意识形态的工具”就能打发了的。它起于青萍之末,而能蔚然成一代之风气,是有深刻的历史缘由的。 这就是说,作为一种思维方式,中国现代革命文学不仅仅是一种“民族寓言”,而是构造“民族寓言”的言说机制。如果我们把稍显空洞的“革命文学”做一简化,抛开描写工人阶级的作品不论,视其为一种对中国农民、农村和农业文明的现代化问题的革命性表述,我们会发现,研究这个类别就意味着重回“现代性”这个普遍命题的框架上去,同时意味着它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中国问题”这个单一框架,而成为世界文学和思想运动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对中国农民革命思想和文学的研究将可能变成在时间上对中国历史的反思,在空间上变成对世界秩序的批判。这么说的原因是,就世界文学而言,如此大规模地写农民和为农民写的文学运动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这种经验对世界文学是陌生的。之所以农民革命文学可能成为一个有意义的文学类型,就在于它的民族的和历史的特殊性。也正是如此,对它的研究少不了要如此询问:是否我们可以通过对这个文学类型的研究而思考中国现代问题的独特性?这很让人想到俄罗斯19世纪中叶斯拉夫派的思想。他们突出地意识到俄罗斯农民和农村组织结构的独特性,反对对西方亦步亦趋的西欧派思想。在当下,重新思考农业文明与中国独特的现代性问题不是没有意义的。另外,从文学角度看,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农民小说家并不是一群文体的幼童,勿庸说,他们是文体的自觉创造者。新的文体符合他们的认知模式。如果我们能够注意他们对文本的定义,对作家、读者等一系列文学核心观念的理解,我们也许会发现里面有许多新的有活力的东西。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可以感觉到却未能很好地把它们概念化,因而就不能被后面的文艺家所理解并挪移到自觉的文学创新中去,也因而会丧失曾有的表述农民的文学叙事的丰富性和可能性。也许更重要的是,系统地从哲学层面和理性层面对左翼文学和思想进行研究,牵扯到左翼思想在当下中国现实中的转型问题。什么是左翼思想应该担负的社会批判角色?和西方左翼的区别和共同点在哪里?这些问题似乎在中国农民革命文学中已有了伏笔。具体说,农民革命文学(特别是以赵树理为代表的)提供了一种从下往上观察社会的方式,也即是左翼的底层视角,同时还提供了一种从内向外肯定自我的逻辑,也即是左翼(依然以赵树理为参照)的文化的偏保守的立场。也许“保守”这词不很恰当,或许民族文化更适用。然而我用“保守”这个概念并把中国左翼思想和西方保守主义联系在一起,旨在说明,中国左翼思想蕴涵了西方左翼的底层视角和保守主义的尊重传统的一贯作风。换言之,如果在西方,笼统的自由主义始终受到来自右翼保守的宗教传统和左翼激进的反传统的双重夹击,那么也许独有中国左翼思想资源兼含这两方面的批判能量。总之,在中国的左翼思想中,创新和怀旧,革命和保守是一调双弹的姐妹篇。